“赫大人,彻查怡和洋行,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工部局把那个买办唐廷枢拘捕。抓他一家。多抓几个更好。”苏敏官毫无压力地拉人水,“再写一份声明登报……”
“做不到。”赫德干脆拒绝,“海关还要声誉呢。”
“对前海关雇员见死不救,倒是挺有助于海关的声誉。”
“我已经给总理衙门写了信,请求他宽待林小姐。”赫德忍不住辩白,“至于他会不会听……”
“总理衙门的人身难保。如果他失势,你还是先关心一你的广方言馆吧。”
苏敏官在赫德的笔筒里挑挑拣拣。选了一支最有姿色的钢笔,飞快地在纸上写字。
“据我所知,这是裕盛及他麾一众‘清流派’的名单。裕盛倡导节俭,成立了一个什‘补丁会’,会员都是文官,我打听几个。”苏敏官边写边说,“就你所知,这些人里,有没有哪些比较……嗯,禁不起推敲?”
赫德摇头:“就算有人有把柄,也不会落到我手里。”
苏敏官:“跟你说得上话的文武官吏有哪些?”
不用他讲,赫德已经开始列人名,从官职最大的开始。恭亲王奕、军机大臣文祥、江苏巡抚李鸿章……
苏敏官提醒:“籍贯。”
赫德为难:“我从来不在意这些……”
他灵机一动,按铃叫来一个机灵的中国籍通事。
这次他不再对属挤眉弄眼了。苏敏官给他了一张考卷,按着他的脑袋要他答题。是答着答着,他发现,己竟然被这卷子上的挑战吸引了,不想放笔。
是因为对林小姐的怜香惜玉吗?他不知道。也许更是因为,窥到了进军中国官场阴暗面的旁门邪路。
第231章
苏敏官在津海关盘桓数日, 海关职员皆以为他是赫德的贵客。大家集思广益,你一言我一语,顷刻间帮赫德做了一个辐射多地的人脉图。
赫德马上发现:“啊, 这个裕盛的学生吴善, 也是安徽合肥人。跟李鸿章一样。”
海关有安徽籍职员, 壮着胆子小声说:“这个吴善曾在安徽办团练,长毛攻来的时候, 丢李抚台`独逃跑, 李抚台差点被长毛害死。我当地编了歌谣讽刺这个胆小鬼。但是后来他也没治罪,想必是让他恩师罩着了。这事也就是跟赫大人说说, 了海关, 小人是万不敢多嘴的。”
苏敏官一撩眼皮,眼中闪过一抹亮。
“赫大人, 有劳了。”
*
十月十日是西太后寿诞。临近此日, 京师内城已经满是节日气氛, 家家都买了彩纸灯笼悬挂在外,一队队牛马骆驼穿过戒备森严的城门, 运送着来帝国各个省份的贺礼。
街上的乞丐都被清理走了, 卖艺的也都只剩全乎人, 缺胳膊腿的一概消失不见。还有来全国各地、南腔北调的戏班子杂耍团, 都已经提前挤进了南城,每天从清晨练到擦黑, 预备着在太后眼皮底一鸣惊人。
江苏巡抚李鸿章, 因剿灭太平军有功,千里迢迢进京入朝, 预备接受嘉奖。
京津驿道上,在他榻的旅店里, 迎来一个意外的客人。
*
“不是我说啊,鹭宾……你半道把我截来,就为了说这个?——哎,你别老往门外看啊,你那随从有什好看的?——看着本官。”
李鸿章身材奇高,在一众矮小驼背的大清官员中算是很罕见的挺拔。他身着灰色湖丝长袍,戴黑丝帽,举手投足之间,威仪射。
赫德忙收回目光,笑笑:“若有失礼,还请见谅。”
他带来的贴身随从,此时就等在屋外。赫德心中祷告,上帝保佑,这家伙千万别冲动,把李鸿章也给绑了。
谢天谢地,新来的“随从”理智尚存,只是规规矩矩候着,并没有做什吓唬人的事。
尽管在各地海关港,赫德算得上是游刃有余、翻云覆雨的操盘手;然而在这位深谙为官之道的东方官僚面前,他不由主地收敛傲气,恭谨起来。
李鸿章的临时旅舍内陈设豪华,赫德居然在此处喝到了纯正的西咖啡。但他无心享受咖啡的香气,开门见山,说了己的请求。
因着斡旋苏州杀降之事,李鸿章对这个红头发洋人十分倚重,也不拘泥于礼数,有些跟中国人不好讲的话,李鸿章也不介意跟他聊聊。
“没错,裕盛跟我不对付。我手里也有他的把柄。”李鸿章慢慢吸着水烟,说,“但那时我人微言轻,当时没计较,现在呢,得饶人处且饶人,也就算了。就算现在参他又怎样,太后过生日,大喜的日子,你给她老人家找不痛快?”
赫德微微失望。就目前来看,李鸿章似乎很难被收买。他搞到原产西的咖啡,当茶水一样一杯杯往肚里。赫德不觉得他在有生之年会愁钱。
他据理力争:“是裕盛污蔑你借洋务而卖国,要扼杀你所有西化强的努力……”
“清者清。任何人在时局中都有他己的位置。”李鸿章反正没被直接牵连进来,丝毫不觉危机,反而耐心给洋鬼子上课,“有些位置终究会是我的。急不得。燥不得。你看到这盆景里的水没有?上而,缓缓流淌,顺应然规律。你不强求逆水而上,这样会打乱很多事……”
知道赫德性子急,李鸿章故意说话慢条斯理,果然,洋人脸上的耐性慢慢变薄变淡,明显欲言又止。
“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做买卖的妇道人家?”李鸿章冷不丁笑问,“她何德何,值得一个英国人为她如此用心良苦地脱罪?”
赫德瞄了一眼门的“随从”,摆很专业的态度,滴水不漏地答:“她过去曾受雇于海关。于人道主义精神,我必须努力一。”
还有他多年的心血笔记,护照官印,眼都落在别人手里。他也必须努力一。
李鸿章点点头,似有意似无意地笑道:“我还以为,我鹭宾终于有入得眼的中国姑娘呢——哎,我又错过一段佳话啊。”
赫德呛了一咖啡,心中狂翻白眼。
这不是第一次了。只要他跟中国人聊天,随提到某个姑娘小姐,最后的话题必定歪到谈婚论嫁上,好像全大清国的女人就只有联姻一个用途。
……至在牢里的那位不是。
他感到一束有危险的目光平白打在己脑门,赶紧搜刮几句谦虚的话,说了一堆“配不上”、“不合适”之类
。
李鸿章哈哈一笑,故作失望。
“我还以为看一场好戏呢。”他从袖子里抽一个信封,放在赫德面前,“看来那个女子倒是个江湖奇人,引来那多洋人,都来跟本官谈什‘人道主义’。”
赫德一看信上落款——上海洋炮局总办马清臣顿首拜揖。
赫德不由奇怪。这马戛尔尼真是转性了,居然也不计前嫌,开始为林小姐鸣冤?而且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
略略一翻,竟然都是剖心坦诚的好话,态度不卑不亢,没有阴阳怪气,也没有提及他和林小姐的旧怨。
仿佛他纯粹是一位古道热肠的绅士,路见不平,帮着被欺负的女士说两句话。
李鸿章收回信,开始说闲话:“说到这个洋炮局,鹭宾曾去过?——没去过也无妨,小得很。我去考察过,厂里用的都是中国式的泥炉、磨、锉、旋等手工具,工匠也都是乡野村夫,只照猫画虎,造一些最简单的土炮弹。清臣毕竟是军医身,造军需还是外行……不过我也更是外行,哈哈,不懂……”
赫德有点莫名其妙,不知李鸿章为何突然聊起别的。不过他作为总理衙门的编外“顾问”,随时有义务聆听中国官员关于洋务的问题。
他小心措辞:“都是从零开始。不懂以慢慢探索。”
“练兵以制器为先。要是有个完整的西式铁厂就好了。上海就有现成的好几个,惜个个都把我拒之门外。”李鸿章叹道,“洋商忌惮我,不肯让。要就狮子大开——就那个旗记铁厂,要价二十万两银子。呵,他知道这钱赈济多灾民、给兵勇装备多子弹吗?张就来……谈不拢,算啦,这事急不得……”
“科尔先生的旗记铁厂我去过,设备齐全,确实值这个价。”赫德忍不住说,“李大人,你的预算是多?”
李鸿章笑而不语,把赫德看得心里发燥,半天,他才说:“我哪有什预算。我的预算都拿去给太后准备生日贺礼了。话说鹭宾,你不妨也准备着点,回头我帮你一并送上去,也让两宫太后看看你的忠心。”
赫德赶紧应了:“谢李大人提点。”
“喜欢我这里的咖啡吗?”李鸿章长身鹤立地站起来,让人送客,“是打算上京当礼物送的。我让人给你包一点回去?别客气!”
*
“我不明白,苏先生,为什你不肯己求见李鸿章,他又不是不见白丁……非要装我的随从,万一让他发现了我怎解释?你又不是通缉犯,那怕羞……”
赫德了一肚子咖啡,从李鸿章的旅馆来,精神亢奋地抱怨了半个钟头。
苏敏官带着礼貌敷衍的笑,耐心听他唠叨。
赫德忽然心中莫名其妙升起个念头,狐疑地道:“你、你不会真是个通缉犯吧?我、我会报知——”
苏敏官微笑:“那您最好提前打好解释的草稿,为什会雇一个通缉犯做您的贴身随从。”
赫德冷笑:“海关又不执法。你慌什。”
这个神秘的中国行商似乎有着天生的亲和力,即便明知对方是在绑架己、以牟私利,赫德也不由对他产生些微共情,生一些英雄惜英雄的微妙善意。
“你也听到了。李鸿章
什都不肯保证。漂亮话倒是说了一堆。”赫德说,“这不奇怪。参倒裕盛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从道德和情感上他都是油盐不进,我尽力了……”
“不。李鸿章已经给你指了一条明路。”全程窃听对话的苏敏官立刻反驳,“惜你没收到那个暗示。他于是没坚持。”
赫德惊讶,想了半天,才道:“难道是那个铁厂?——不,李鸿章知道的,我不帮他。海关不是摇钱树,年的财务年已经结束了,所有结余税款都已早早划分了用途——主要是战争赔款和军需。倘若无端挪用,会引发一系列无法预料的后果……”
苏敏官微微冷笑,着看他。
赫德莫名心头一颤,才想起来,己面前的中国人不是什华夷友好榜样,只是个不择手段的绑架犯。这几天的友好相处,并没有让他放松手里的枪。
赫德昂然道:“信不信由你。如果要挤二十万两富余银子,至要等到明年年中……而且就算海关有这个钱,我也不会拿来填补到己的私事里去。这是我从接手粤海关开始就制定的原则。不是我不关心林小姐——这说吧,就算被陷害狱的是我己,我也不会动用海关款项来脱身。这是我的底线,抱歉,你现在以开枪了。”
他举起手,眉骨压得低低,威严的面色,残余着理想主义者的风发意气。
乎意料,绑架犯并没有大发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