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苏敏官也不是第一次被捕了,很淡定地依着吩咐往前走。
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瞥一眼火房衙门的方向。
他花了难以想象的代价,费尽千辛万苦捞的人,平地长翅膀,飞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轻轻叹气,抬头看路。
走没多久,路被堵上了。
惊慌的百姓处乱跑,叫着:“走水啦!快救火呀——”
胡里一个小合院,里面正冒着火光,热气窜胡,把他激得全身一颤。
京城本就天干,又赶上深秋干燥时节,合院里的屋子都是砖木结构,那火苗吞吞吐吐,奋力爬墙,大有火烧连城之势。
太后生日,这重要的日子哪捅娄子。不等“水龙局”赶到,街坊邻居已经行动,有的敲锣,有的打水,有的递送桶盆,有的在旁边叫喊鼓劲兼看热闹……
“是裕盛裕大人别院!”内城旗人多都沾亲带故,大胆八卦,“平时就是个留客的去处,这两日忽然布置起来了,别是要置外室,哈哈,开门红……”
苏敏官的心弦被那笑声微微拨动了一。
他停住步子,转着眼珠,朝那淮军营官说:“兜路行得唔得呀?”
说着,作聪明地转身就走。
兵马司捕盗听不懂他讲咩,但从神态动作也推测,这狡猾的广东佬大概是想绕路。也不知哪里有他伙。
“不许耍花招!往前走!”
把他重重一推,从人群中挤过去。
“借过,借过,执行公务……”
着火的宅子里有人慌乱叫嚷。在哔哔啵啵的烧灼声和哄哄闹闹的人声中,突然,突兀地响起“砰”的一声。
苏敏官倏地停住脚步,撩起眼皮。
他认得这枪声!
热心的街坊也都认得枪声,好似被施了定身法,集体迟疑了一刻。
“……鸟枪?”
不知何人脑洞大开,慌乱惊呼:“捻匪打进京啦!”
古谣言传得最快。豪宅平地起火本来就疑。里头又传枪声……
北京城并非固若金汤。嘉庆年间就有天理教起事,几十个农民拿着锄头一路打进紫禁城,宫女太监大臣侍卫争相逃跑。当时还是皇子的道光爷挺身而,一把鸟枪轰死几个反贼,这才扭转局势,以一己之力,将大清朝“皇宫沦陷”的耻辱推迟了八十多年。
上了年纪的北京人无不记得这惊心动魄的一日。京师承平日久,大家胆子都小。
“快跑啊……捻匪作乱啦……”
几个押送的兵马司捕盗也被吓了一跳,不满地嘟囔:“哪里有匪,老子一路巡逻……啊!”
被铐住的疑分子突然暴起,一个当胸肘击,把离他最近的捕盗打倒在三尺之外。紧接着踹倒另外一个,灵巧一蹿,挤进不知所措的街坊群众当中。
兵马司捕盗趴在地上,啐一血,匪夷所思地看着己手里的一根孤零零辫子。
“X他大爷的,反贼!追!”
“让开!捉反贼!”
这一喊不得了。百姓听到兵马司的人嚷嚷“反贼”,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也不管救火
了,拼命朝胡外头踩踏。
“果然是捻匪!捻匪打进京了!别管这了,快回家关门呀!……”
噼里啪啦,合院里的火点燃了胡里的大枣树,着火的树枝又掉在路边乱停的两轮板车上,车里的几捆柴草轰的爆燃,随风一飘,满地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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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飞快填了另一颗子弹,滚烫的枪管顶回宝良的脑壳。
“谁还敢过来?!”
宝良被她揪着辫子,脑袋活动范围有限,躲不过,哀号:“烫!”
林玉婵耐心地等了好一阵,等到整个主屋都烧了起来,婚书不管存在哪,约莫也化为灰烬。“烧卖身契”这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干,早就轻车熟路。
外头似乎已经乱起来,有捕盗维持秩序,有街坊要冲进来救火,有人喊着“取水龙”。墙外泼进来一桶桶的水。
几个家丁护主心切,抄着菜刀棍子朝她冲过来。她不得已开了一枪,那家丁被打断腿,在地上打滚。她迅速把菜刀踢到远处。
“放开我家爷……你跑不了,你等着……”
“让你的人退!去救火!你也去!”
她凭本命令,一边飞速思考:怎脱身?
宝良是人质,不轻易杀。外面的捕盗要是顾忌他的安危也许……
咣当!
院门被砸开,一个灰影朝她疾扑过来!
林玉婵心头一颤,举枪喝道:“别过来……”
宝良见救兵来临,突然来了精神,用力扭林玉婵的手,扑到她面前,去夺她的枪。
砰!手臂被大力一推。德林加小手`枪走火,宝良一脸难以置信,捂着己肚子,慢慢坐倒在地。
林玉婵反应不及,被灰影一把捞起来,拖到墙角。她手里还挽着宝良的辫子,踉跄好几步才被迫松开,宝良的哀叫声痛苦变了调。
几乎是一时刻,几个兵马司捕盗提着火`枪冲进院子:“抓反贼!”
宝良趴在地上,肚腹一滩血,虚弱地叫:“救命……”
都认得他是大学士裕盛的独子。兵马司捕盗连忙收枪,大骇:“宝爷被反贼伤了!快,快去叫大夫!别怕,小的这就去捉贼!宝爷曾看到反贼去哪了?”
耽误这几秒钟的工夫,林玉婵已被拖到游廊里,面前一堆杂物,身边是矮墙,后背则环贴着一个温热的、剧烈喘息的胸膛。
“唔好意思,忙,三日未冲凉。”轻轻的、颤抖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别嫌弃。”
仿佛被滚烫的枪筒烫了耳朵,林玉婵一瞬间大脑空白,感觉己成了便宜坊里被烤熟的鸭子,在梦游中让人片皮剔骨,裸露一个脆弱的核心,被那声音拂得全身发痛。
无数未解之谜涌入心头,无数未完成的对话在眼前徘徊成跳跃的音符。狂风卷着火焰,烧灼了她的眼,眼眶又热又痛,心中噎着的什东西被暴力冲开,胸腔里难受得要命。
“没事,我……”她一开就是哭腔,“呜,我已经两个月没洗了……呜呜……”
苏敏官快速亲一她鬓角,问:“这院子翻去吗?”
他不知道她
也是刚来,还不太熟悉这院子的构造。
林玉婵观察周,合院结构复杂,周都盖着罩房耳房,唯有西耳房和后院相接的游廊一侧,裸露着一人多高的矮墙。
林玉婵点点头,满面的泪顾不得擦,被风刮得痛,痛心间一道清明。
她说:“你先上去,拉我。”
这两个月连肉都没吃过。她觉得己体力退化得不像样,不敢逞。
“怕是不行。”苏敏官站起身,用余光瞥一眼院内,快速说,“太结实了。”
林玉婵这才发现,他摸随身带的剃须刀片,一直在低头鼓捣什。
宝良重伤,兵马司捕盗不敢坐视不管,正大呼小叫地求助。但那两个淮军营官尽忠职守,知道“反贼”就在院内,一东一西,飞快地分头搜过来。
咔的一声轻响,刀片断了。
苏敏官失望地丢掉刀片,朝她晃晃铐住的双手,说:“你踩我肩膀。再拉我。”
林玉婵满心不思议,来不及问他又招了什倒霉事,迅速提气。
苏敏官半蹲。她踩着他后背肩膀,被他一送,用力攀上墙头。
谢天谢地,瓦片还算结实,没给她滑去。
体果然降得厉害。她这一用力,觉得手臂有点酸痛,心脏跳得横冲直撞。
她趴在墙头,朝伸手。
苏敏官仰头,细致的眉目落在她视野里。脸上蹭了泥,头发有些凌乱,唯独眸子清澈带笑,一如往常。
他双手铐着分不开,十指紧握住她的掌心。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林玉婵又有点要哭。
“阿妹,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