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篱笆墙,不声不响闪两个青衣营官,用安徽方言轻声交谈。
“李大人说了,那个红毛洋人背后应有中国人指使。就是这个吧?”
“查叫什了吗?”
“走!跟上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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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张目向外望。外面果然已等了一顶小轿。抬轿的轿夫神气活现,穿着宝良府里的统一号服。
林玉婵迟疑,退后一步。
她过了两个月半饥半饱的日子,胳膊腿细如麻杆,走两步路就心慌,再要像当初似的抡拳头揍宝良,已经毫无胜算。
她强迫己静心,和颜悦色地问:“我到底是怎洗清罪名的?请你跟我细说说,我好心里有数。”
“就是……就是我阿玛动用关系,另……另咨总理衙门缓颊,放你来了啊。”宝良笑道,目光处乱瞟,“我、我阿玛桃李满天,有人争着给他办事呢,然……然一切顺利。当然我也跪了好几天……”
宝良日容色有点憔悴,好像几天没睡好,看她的眼神躲闪,说几句话就赔笑。
“好啦,我这边践约了,林姑娘跟我回家吧。”
几个健壮的婢子跟上来,半拉半拽,把林玉婵往门的小轿子里。
林玉婵:“等等!”
一个行人侧目。
宝良的神色狰狞了一瞬间,朝那行人喝道:“我接我己媳妇回家,看什看!”
他现在有婚书在手,不算强抢民女,算合法接亲,谁敢有意见?
刑部的人全都眼瞎耳聋,一点没拦着。林玉婵了这个门就和他没关系。
林玉婵被人推进小轿,掀半个帘,认真看外面景色。
灰色的墙,土色的路,远处喇嘛庙的白塔金顶。小贩拖长了声音吆喝磨剪子戗菜刀。
轿子在一个小合院门停。
林玉婵怀疑地问:“裕大人府上?”
“不不,是个别院。”宝良殷勤让她轿,“先住两天,洗一洗,养一养。你看你都瘦一圈……”
院子里倒是新打扫过,里外两进,墙面有新漆,地上落叶扫在角落,石砖地上仓促摆着几盆花。
一个大麻袋,歪七扭八地堆在敞开门的堂屋墙边。看体积,像是己之前带来的行李盘缠。
林玉婵屏息而立,过了几秒钟,才平心静气,对宝良道:“既然是裕大人运筹帷幄,救我于水火,我理应前去拜谢。你不是最讲礼数吗?怎不带我去见他?我做了你家媳妇,也总得拜见公爹吧?”
宝良用食指抹了抹冬帽缝里的汗,笑道:“他……还有点生你的气。最好别见。先让他适应适应。”
林玉婵心想,裕盛手救她,反倒生她的气?
她敷衍:“先让我看看行李没。”
说话间,林玉婵已经迈入堂屋,检查己的行李。
除了随身银两和铜钱不翼而飞,其他东西倒是一样没,连个梳子都胡乱丢在布袋里。看来刑部的人知道她没什油水,抄东西也抄得很马虎。
宝良凑到她身后,笑问:“喜欢这里吗
?”
他这一个月过得不痛快。父亲裕盛大概是犯了太岁,莫名其妙被李鸿章摆了一道,焦头烂额应付不暇,白头发都多了一大把。他这个做子的,原本是回京休假,打算好好放松几个月,此时也不得不床前尽孝,承担起照顾老父的责任。没时间去探望他心爱的姑娘。
裕盛脾气上来时,随意打骂呵斥,罚跪罚写字,他也得受着。
但在他心里,希望的小火苗始终未灭。他多日的等待守望终于开花结果。林姑娘获释了!
当然,他不上朝,其中因由他也弄不清楚,也许就是太后天威难测,谁说得准呢。
他付了无数努力想要把她救牢狱,眼她机缘巧合,提前获释,虽然有点打乱他的计划,但也算是殊途归——说不定是老天爷见他心诚,有意推他一把呢!
宝良也不说破,等着姑娘感激涕零。
这个金屋藏娇的别院是仓促收拾来的,虽然不大,里头铺陈了不珍玩,应该比她在上海那个小破楼要舒服得多。
他摆着灯烛红纸,美滋滋地看着她拆行李,心想等生米煮成熟饭,她就算知晓己案情的真相,估计也闹不动。
宝良忽然看到林玉婵拿个漂亮的男式小帽。他眼一亮。
“马聚源的帽子!给我的?”
不由分说抢过来,摘己头上冬帽,把这新的往脑袋顶一戴——
林玉婵一瞬间来火,冷冷道:“这帽子是南方人戴的,您怕不合适。”
宝良是个典型旗人大扁头,把那帽子往脑袋上扣了好几次,果然尖尖的扣不去。
他没好气地扯那帽子:“为什不买个大点……”
突然,咔哒一声轻响,脖子上冰冰凉。
宝良意识到那是什东西,当场有点腿软,两只手立刻举高,“林姑娘,你……”
她来一趟北京,怎还会带这东西??
抄没行李的时候没发现吗?人取她行李的时候没检查过吗?
“林姑娘,你哪里对我不满意,你这是谋杀亲夫啊啊……”
“婚书呢?交来。”
林玉婵全身肌肉绷紧,死死盯着宝良的脸,拨德林加1858的保险栓。
京师的官兵用惯了粗大的筒子枪,大概没想到洋枪还造得这小巧。她把这枪装在衬丝绒的漆木盒子里,上个锁,让人当成梳妆盒,砸都懒得砸一。
鬼佬真是很会造东西。
宝良如痴似醉,光光的脑门上一头冷汗,突然意识到,林姑娘以前反复说的“不中意”,也许、、大概、似乎……是来真的!
是他这百里路已经行了九十九,已经把姑娘请到了洞房里,怎偏偏这时候突然翻脸?
“你息怒,别冲动,”宝良白着脸说,“婚书你赖不掉。你这是谋杀亲夫,我、我叫人了!”
“婚书拿来!我知道就在这院子里!你不是最讲礼数吗!洞房合卺的时候婚书怎不在!”
林玉婵心里清楚己是在犯法。然而这种犯法充其量算是人身伤害,不是谋反叛国,不是忤逆太后。而且如果她没听错太后谕旨,她现在还保有九品孺人诰封,衙门轻易不抓她!
只要把
婚书毁掉。
宝良不敢触怒她,却也不愿听命,唧唧歪歪抱怨着:“林姑娘,你先把枪放……你哪对我不满意,我改还不成吗……我错了,我不该任你在牢房里住着,我该早点把你接来,我该派人给你送吃的,但是我实在分不开身,我阿玛……嗳,算我该死,我以后补偿你还不成吗……”
合院里有三五仆役。林玉婵听到有人朝这边走来,一边叫道:“爷?爷您有吩咐?”
她用枪顶着宝良脑门,左手抄起预备着“洞房花烛”的几盏花灯,哗啦一声,灯油泼得满床都是。再找个火镰一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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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籍贯?干什的?有没有案底?跟我走一趟。”
苏敏官举着手,垂眼,偷偷打量面前几个气势汹汹的大汉。大多说京片子,腰间挂着兵马司巡牌。有两个却是安徽音,当是李鸿章的淮军亲信。
大汉腰间佩着大刀,别着火`枪。其中一杆火`枪套,正顶在他胸。
会党逆匪悍然进京,本来就是鸟入捕网,就得有无法全身而退的觉悟。但他没想到,这网收得挺快。
他不过在刑部衙门望了一刻钟的风,还没想好怎开打听,就让人围在墙角。
他不知道,从他挟持赫德面见李鸿章的那天起,李鸿章就盯上了这个“捉刀人”,断定他有什见不得光的意图。于是通告南城兵马司,查查此人到底是何来头。
“我唔识讲官话。”
苏敏官不动声色观察周地貌,来来回回就这一句粤语白话,假装听不懂也不会说。
几个兵马司捕盗倒拿他没办法,把他全身上搜了个遍,只搜个荷包,有点意外。
大家把里头的钱分了,皱着眉头互相商议:“李大人正忙。先找个地方押起来再说。”
于是按照惯常的手段,把他辫子上栓根绳,像牵狗一样牵着。又觉得这人身形矫健,不是那等孱弱愚民。因着洋务之便,淮军进了一批英式手铐,天正好开个张。
“快走!”
苏敏官被几个人推着后背,暗暗蓄力一挣。
扑街!比土镣铐结实得多,鬼佬真是很会造东西。
街上被捕的倒霉鬼不止他一人。因着太后寿辰,九城统统清场。有那违规摆摊的、手痒捉鸽子的、聚众赌博的、家门没挂红纸的……都被推推搡搡的拉来,辫子栓在一起示众,成为不敬天家的反面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