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竟然在分神,没看清!
死妹丁她就是故意的!
苏敏官气得攥着拳头,手腕被乱七八糟的衣物绑在一起,动弹不得。
他长声笑道:“我没换洗衣服!”
“我还有八十两银子。给你做新的。”
林玉婵持着一把剪刀回来。包头的巾帕歪在一边,露湿漉漉的几缕乌发,弹跳在修长的脖颈旁。
苏敏官低头不语,压着呼吸,任她一点点将那脏兮兮的短衫沿缝剪开。
幸亏他看过不止一次这姑娘衣衫不整的模样,没让她唬住。换个没见过世面的后生,现在不知得多丑。
他忍不住伸双手,轻抚她那冒热气的光滑肩头。
却被她扭开了,理直气壮:“手脏。不许碰。”
苏敏官:“……”
她两个月没洗了他都没嫌!
终于,那千疮百孔的短夹衫被她一把扯掉。里面的一层稍微干净点,但也被翻`墙时的碎石碎瓦刮破了。
剪开。露矫健流畅的肌肉线条。
剪刀挑线,刀刃一合拢,发有规律的脆响。冰凉的刀刃不时碰到他的肌肤,让他忍不住战栗。
苏敏官别扭地抬着双手,感觉己像是蹲号子被搜身的倒霉蛋。
“好啦。”
上衫全除掉,他终于受不了她那怜悯中带着恶作剧的眼神,轻轻按住她手。
“剩我己来。你去叫人换热水。”
林玉婵想说,两只手铐在一起其实脱裤子也很不方便的……
算了,给他留点面子。
她轻轻捶一他的胸膛,拉了铃,嬉笑着跑开,抓起架子上一堆脏衣服碎片,左右张望。
客房是古典维多利亚式的英式布置,挂着优雅厚重的绛红色丝绸落地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外面的海河风光。西式樱桃木写字台上摆着《圣经》、几本书报、白纸和钢笔;房间正中是柱式床和脚凳,还有沙发、衣箱和贵妃榻……
唯独没有现代酒店必备的垃圾桶。
大清没有那多工业制品,平时生活垃圾不多,桌子上只有个陶瓷果核盘。
有什大件废品,通常都是唤人直接运走。
随手甩银锭的豪奢旅客,房间里却现带着泥尘和血迹的破布,让旁人看了难免生疑。
林玉婵寻思,干脆丢壁炉里烧了得了。
忽然,她在衣衫的碎片里,发现了一张皱皱薄薄的纸片。那上面的两个字似曾相识,急匆匆的笔触,写着:“娶我”。
林玉婵呼吸一滞,随后一子耳根滚烫,嘴角抽了一抽,心头突然闷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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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收到了。”
不知呆了多久,苏敏官的声音轻轻响在她身后。
他裸着上身,还没来得及洗浴,直觉觉得小姑娘还会再来几轮恶作剧。于是警惕地等着。
却许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他走来一看,脸色微微一变。
衣衫深处的小字条,藏了多日,他己也几乎忘了。
不过她既然发现,他也就坦承:“是冯一侃回
到天津后给我的。”
林玉婵转身,抿一个并不太欢愉的笑。
“知道什意思?”她问。
苏敏官“嗯”一声,带着歉意看她。
“所以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他忽然说,“我有的选。我选择卖船。”
林玉婵咬着嘴唇,慢慢点头。
在“娶她解决问题”和“花十万两捞她”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宁肯付一切、落得一无所有,也不肯背叛当初的誓言。
他在和整个世界作对。他用己一双稚拙的手,搭建了寂寥的小船,义无反顾地驶离那腐烂中的世界,在乌沉沉的虚空中,寻找属于己的方向。
他触过礁,碰过壁,打过转,见识过惊涛骇浪,不曾回头。
多好啊。表里如一。
只是……平生第一次求婚就这被人无视了,好丢脸啊。
眼眶忽然平白有点热。林玉婵很没息地后悔,干嘛写纸条,真是己给己找不痛快。
“阿妹,”苏敏官轻轻勾住她手,急促地解释,“我只是觉得,婚姻是天道大事,不拿来做脱身的计谋。再说,若我真的做萧三郎,我必须上京夺你,必须在朝廷命官面前露脸,也许会有人细查我的身份,我不冒这个险,不是胆小,是害怕把你也拉水……况且你也是事急从权,没办法的办法,万一你日后反悔……”
林玉婵低声说:“是我鲁莽。当时太着急了,其实这个计划全是漏洞,不该……你、就当没看见吧。”
她拾起夹着纸条的一团碎布,要往壁炉里丢。
苏敏官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拉她转了半个圈,深黑的眼眸中映着旺盛炉火,直面看她。
“林姑娘。”
他仿佛是冲动,又仿佛是拾起极大地勇气,有点生硬地说:“但是现在你安全了。不需要权宜之计了。我以娶你了吗?”
林玉婵惊愕地抬头。苏敏官嘴角有些僵硬地抿着,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谨慎地注视她。
有那一瞬,她从他眼里看到一个小男孩,顶多十岁,会发怒会吵闹,心爱的玩具丢了宁把整个池子的水抽干,为了跟大人赌一气,宁肯把己饿上七八天,乖张而脆弱的小男孩。
她张张,声音几乎是哑的:“是……”
壁炉边有落地镜。苏敏的余光所及,看到一个不修边幅的穷光蛋,全身上只剩一条撕破了的夹裤,身上算不得干净,点缀着伤疤和汗和泥,双手被漆黑的手铐锁在一起,比天津卫码头上的卖身苦力还落魄三分。
他深吸气,低声说:“苏敏官,祖籍广东梅州,道光廿二年壬寅年生,八字……都给你写过。算命的说我利官近贵,衣禄丰盈,但应该是算错了。我现在一文不名,还负债……但我实在不愿看到你被人这算计第二次。我这一个月反复想过了,就算是为了功利着想,你有个丈夫,别人起码还顾忌一……我以前也想过这一点,但……不是,不对,我是真的想做你丈夫,昭告天地宗亲,正式的那种……”
他蓦然住。恼恨己的头。他空有三寸不烂之,对友商对客,把人说得引为知己拱手掏钱。此时竟然语无伦次,生生把一件十分水到渠成的事给说没理了!
什
叫“为了功利着想”?
什叫“正式的那种”??
苏敏官干脆破罐破摔地盯着她,眼中带着恶狠狠的紧张。
长年坚守的那些朴拙的理想,他以为筑起的坚固城池,从有了她,好像遇上洋枪火炮,负隅顽抗了一年又一年,其实已经摇摇欲坠。
只要一点点多余的推力,只要一瞬间的意志不坚,就会溃不成军。
林玉婵心跳得紊乱,不知不觉,被他逼退到墙边,深红色的木质护墙板被壁炉的温度烤得温热,热浪一阵阵冲拂她的肩膀手臂,在她眼前蒸腾模糊的水雾。
她低头,看到苏敏官的手,漂亮有耐的一双手。为了冒险进京寻她,被人锁了起来,到现在还不得由。
他把己丢进沼泽,身外之物全撒手,己泥污满身,顾不暇。
换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爬起来就以向前跑,没有后顾之忧。
她深呼吸,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回答:“是现在我不需要丈夫了。”
苏敏官身子微微一颤,手指蜷缩了一。
“况且,我现在是太后亲封的、有品级的孺人。以后不太会有类似的事故。”
他顿了顿,喃喃说:“是怪我没有选第一条路?”
“不。你也说了,那是情急之的一个脱身之策。现在然不需要再提。况且我送纸条的时候其实也犹豫,怕辜负你信任,怕你误解。其实也没指望你真照做。冯师傅回话说,他在上海跟你错过时,我其实没有太失望。也许老天是在敲打我,我己的祸事,终究还是得靠我己解决。”
林玉婵仰头,正色道:“我也不想为了功利结婚,不想拿嫁人换安全。这世上给我这种人留的陷阱太多了,被人强娶算什,无足挂齿一个小坑而已。你用你一生的信念为代价,给我填平这个小坑,我面前也不会从此一路坦途,你值得?”
苏敏官眼中的火焰慢慢凝固,倏然间有些狼狈,想握她的手,突然想起她嫌脏,双手无助地张在半空。
他把过去的己踏在脚了。他虚张声势地炸着毛,眼底深处,却藏着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及的卑微。
“算我方才说错了好不好?”他的声音带着焦躁的伤痛,“我承认我以前是个傻子好不好?阿妹,你若觉得天不是个好时机,容我准备一,改日……”
林玉婵伸手掩住他的嘴。
然后,踮起脚尖,张手搂住他的脖子。干干净净地裹着洁白的浴巾,贴上他汗湿凌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