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就这一家涉外旅馆,不仅是洋人开会办公之所,许多官员榻、华洋磋商、乃至条约签订,都选在此处。小厮侍从都训练得风严谨,深谙西式服务精神,不该问的一概不问,倒是个藏身跑路的最佳去处。
这一个月来,苏敏官津沪两地来回跑,对天津港熟悉得如数家珍,知道去哪最安全。
林玉婵还沉浸在难以言说的愧疚感中,浑浑噩噩的,被苏敏官又从怀里掏了一锭银子,让人准备客房和热水。
直到被门童引着,走过穆拉诺玻璃吊灯,踩上木质雕花楼梯时,她才猛然惊觉。
“小白,你干了什啊!”她压低声音,“你……你怎把义兴……”
“我才思有限,想不其他法子。”苏敏官看着她,眼中有点疲惫,“我心里当然也不痛快。阿妹,你笑一笑吗?让我觉得这钱花得值。”
“是……”
林玉婵完全笑不来。她不值那多钱啊!
十万两银子!
他奋斗了三年,从拿不三百两罚款的、奄奄一息的小破船行,到拥有上海第一艘西洋轮船、市值十万两以上的华人运输业大鳄,旁人眼里看着风光,只有她知道,他为了这些,冒过多次生命危险,度过多不眠之夜。
当然她也为此注入了不心血,那些享誉业内的保险合条款,那艘因她借款、才最终落入中国人手里的轮船……
她忍不住回想己那个幼稚的策略——她以假意答应宝良的婚约,让宝良为她运作脱罪。她有一个名义上的亡夫。只要他“复生”,那依据大学士裕盛一生推崇的程朱礼教,一女不聘二夫,第二次婚约立刻作废,就算她被皇上聘了也得退财礼。
这不是个太光彩的办法,说来多难以启齿,因此当时冯一侃替她传话时,林玉婵并没有对冯一侃明言,而是扭扭捏捏地写了个小条子,托他带给苏敏官。
以苏敏官的反应力,应当意会。
是阴差阳错,冯一侃到达上海之时,苏敏官已经启程来津。这一句小小的暗示,就这跟他错过了。
林玉婵忍不住想,要是他知晓了这个剑走偏锋的办法,会不会后悔白花十万两?
苏敏官用手捋一捋客房的门窗桌椅,对卫生状况还算满意。又让小厮搬来柴炭,燃起壁炉,一室升温。
林玉婵踩在厚厚的手工地毯上,从后面抱住他,默默掉眼泪。
“对、对不起……”
“义兴是洪门会产,”苏敏官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过去几百年里,各地义兴无数次攒过额家业,又无数次散了去,一切归原。比起过去烧的那些钱,年这十万两,在我看来还有点意义。”
林玉婵抿着唇,不跟他顶嘴。
“船行还剩什吗?”她轻声问。
苏敏官慢慢给己拆手铐上绑的布条。一日奔波来,已经沾了斑驳的血迹。
“最初的门面,还有一艘手摇船。”他微笑,“还欠着五千两的债。林姑娘,别忘了,你的合是生约。”
林玉婵一怔,差点问:什合?
随后她想起来。那个她随时以退的恋爱合约。如果怕被他的债务牵连,她随时以终止。
免得让她觉得这十万两是卖身钱,欠着他。
他就是个一无所有之际还要嘴硬血冷的混蛋!
她扑在那柔软的床上,把己埋得深深,放纵己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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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小厮敲门:“爷太太, 热水备好了。需要换水您随时摇铃叫人。”
林玉婵蓦地收声,抽着鼻子,强颜欢笑:“我先去洗洗这满身骆驼味。”
此时的西方人刚刚开始重新建立沐浴的习惯。林玉婵头一次在大清境内看到了英式铸铁浴缸, 又深又宽, 外面漆成淡绿色, 个镀锌兽脚托着。除了没有上水管道,跟现代那种奢华欧式卫浴产品已经是大小异。
浴室有小门, 联通一个仆人通道, 门挂着黄铜铃铛,随时以叫人来侍候。一个小壁炉连着烟道, 送蒸汽, 让浴室里的空气清爽常新。
壁炉燃得旺,深色的木地板踩上去暖暖的。热蒸汽把她的肌肤熏软, 肘弯处用力一搓, 细细的一线灰泥。
其实不过是古代百姓的常态。但林玉婵简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就这跟他在骆驼箱子里挤了几个钟头……
热水放满, 林玉婵终于洗到了两个月以来的第一次澡。她把己当个沙漠里滚来的骆驼,手底毫不容情, 拿了旅店赠的丝瓜络, 沾上洗衣用的皂粉, 上左右刷了半天。
京师男女百姓极洗头, 脏了就用篦子刮灰尘虱子,再抹头油定型。林玉婵本没有往头上抹油的习惯, 但在牢里坚持了两周, 也只放弃原则,抹起了宝良给的桂花油, 不然实在是没法闻也没法看。
积了两个月的桂花油,也用皂粉一点点搓掉, 还原质朴的本色。
直到头发重新黑涩,肌肤变成嫩嫩的淡红色,水面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泛油光的泥,还有几十根骆驼毛……
脏死了。赶紧裹上浴巾躲进更衣间,摇铃叫人换水,把浴缸好好擦一遍,再正经洗一次,泡在雾气缭绕的热水里,头脑放空好一阵。
睁开眼的时候,周身畅快,仿佛轻了三五斤。
林玉婵包上头发,回头笑道:“有人要冲凉吗?”
浴室门无声无息滑开。苏敏官靠墙,目光透过满室雾气,大大方方落在水面那颗黑脑袋上。
水面泛起涟漪,又冒来两条细白的胳膊,她翻身趴着,手肘放松地搭在浴缸边缘,朝他招招手。
苏敏官忍不住撇过脸。她终于笑了。
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她的笑容。那张白里透红的、荷花瓣一样的脸蛋上,明亮的眸子好像黑夜里的灯。绸缎般的秀发被包起来,几缕漂浮在她身周,水波给她晕一道道光环。
热水洗掉了她脸上的泪痕。帝都的污浊尘沙这才真正离她而去。这姑娘现在才算真正缓过劲来。
他摇摇头,无奈举起双手给她看。
“阿妹,忍我几日啦。”
鬼佬的手铐紧,己的扣子都解不全。还洗澡呢。臭着吧。
林玉婵脸色一暗,沉声道:“过来。”
他犹豫片时,慢慢走向她,半跪在浴缸边缘,余
光看到水面一双若隐若现的肩胛,白得耀眼,像泡在水里的一块豆腐。骨节处染着柔嫩的粉红色。她把己搓得也太狠……
水面上伸一双软软的、冒着蒸汽的手,捏上他领的一字扣。
一边故作嫌弃:“噫,好脏呀。”
苏敏官一身利落短衫,已经在一整日的搏斗和逃亡中扯得不成样子,里里外外都是泥尘,细碎的破一大堆。也就是开房时天光漆黑,不然那门童肯定以“衣冠不整”,不让他进。
第一颗扣松开,他喉头不然地滑动一。
带着香气的水滴落在他胸前,濡湿了一小片衣料。
“阿妹。不用。”
声音带着点恳求。
林玉婵从浴缸里撑两寸身子,解他第二颗扣子。
一边很正经地说:“我会分期还款。往后博雅利润中属于我的部分,我会定期存进银行里义兴的头……”
苏敏官耳根微微一红,看着雾气里那一双纤长翕动的睫毛,忍俊不禁,轻声告诉她:“销了。”
她话音一滞,解第三颗扣子。
“我会慢慢还现银。”她坚持,“十万两白银,也就是大洋行一年的利润。现在看起来很多,等博雅慢慢做大,也不是不挣来。你不许小瞧我。”
倒不是她有多想欠这个债。但总得把话说清楚,让他知道,她只是单纯的想对他好,不是因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以身相许……”
“阿妹……”
苏敏官想说什,神智被她灵活的双手时时打乱。她解开最后一颗扣子,帮他把短褂往一脱——
褂子卡在了手腕上。林玉婵神色僵硬。
这就是缺乏空间立体感的后果啊!
根本脱不来!
夹衫不算薄,死命拉扯,根本穿不过手铐的空隙。
苏敏官终于绷不住,偏过头,嗤嗤笑个不停。
浴室不大,弥漫蒸汽,又有浴缸铜管共振,让他这笑声嗡嗡嗡地回荡了好久,仿佛无所不在的揶揄。
哗啦一声,他眼前一花,小姑娘气得从浴缸里站起来,大大方方跨地,取浴巾把己匆匆一裹,到卧房抽屉里翻找。地毯上一串湿脚印。
苏敏官怔了好一刻,看着她那若隐若现的后背,第一反应是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