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林玉婵悄悄叫过毛顺娘。
“不想嫁人？”
毛顺娘点头：“要照顾我爹。”
“你娘呢？”
“她身体不好。”
“嫂子呢？”
毛顺娘犹豫：“嫂子怀孕了。”
林玉婵想起来, 虽然有嫂子，但按这年头的礼教规矩，媳也不和公公做这种贴身接触。
林玉婵点点头, 又问：“那还做茶吗？”
“等我尽完孝。如果你还留我……”
林玉婵松气。这姑娘脑子清楚得很, 纯粹是吃了年龄和辈分的亏, 被几个师兄和软弱的家人集体坑了。
林玉婵拍拍她肩膀，走到外屋, 三个徒弟坐立不安。
“老爷子要擦擦身上。”她直接吩咐, “不然有味道。”
徒弟都面露难色，偷眼看着家里几个女眷。
许久, “八戒”低声说：“林夫人, 还是让我去看看铺子吧。一天不开工，损失的也是你的钱哪。”
林玉婵：“那你师父呢？”
都知道这女老板向着女眷, 这个不方便那个心疼, 徒弟也不敢腆着脸说让师母师妹来。
“悟空”忽然尖声道：“我以凑钱给师父买个妾, 女人家细心，也方便照顾。我钱！现在就以去找！”
林玉婵完全没料到这个操作, 一时间有些反胃。
看看旁边的毛太太, 神色哀痛麻木, 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在当时人眼里, 买妾就像买个物件一样随意。有些中年以上的男人，离家考试做生意, 通常就在当地买个女人服侍起居。未必是图色, 只是买个全方位的保姆而已——搓澡洗头，照顾起夜, 晚上扇扇子、打蚊子、挠个后背……婢不做的事，妾都做, 名正言顺。
至于年老重病之人，也有很多家庭乐意把女卖给他为妾。伺候几个月几年，等老头子仙去，这种小妾一般被打发几个钱门，依旧年轻貌美，以继续找家。
在几个徒弟看来，他大男人粗手粗脚不好伺候人，给师傅买个小妾，还算尽孝心呢。
林玉婵皱着眉头，最后一次试探：“毛掌柜留来的工作，还有他茶号的股份，你和师母商量过了吗？打算怎办？”
几个徒弟见她没方才那凶猛了，觉得她见了毛掌柜病重的模样，大约也没了主意。
互相看一眼，“悟空”道：“如果夫人您准许，我以买断师父的股份，凑的钱都留给师母师妹。然后小的做掌柜，老二老三做账房和监工，重新把铺子安排一，争取尽快复工……”
看了看林玉婵，又赶紧补充：“每天收工之后我都来伺候师父他老人家，绝对不乱跑……”
“毛姑娘怎办？”
几个徒弟又互相看一眼，嗫嚅了一会，还是“悟空”回：
“她夫家要催她完婚，我也没办法……反正姑娘家也没法继承家业，她也到嫁人的年纪了，我几个做师兄的，一定尽到责任，风风光光把她嫁去……她这几年跟着干活，也攒了点嫁妆不是？我以再添点……”
说得十分厚
道，简直感天动地模范师兄。
林玉婵嘴角撇冷笑。
她心里门清，毛顺娘天分不差，干活时爱琢磨，如的制茶水平比几位师兄不遑多让，又会操作机器。放几年前，师兄还会让着她，玩笑似的带她实习；最近一年，跟她渐渐有隔阂，切磋技艺的时候也避着她，唯恐这师妹把己超过去。
现在正好觑个机会，趁她哥哥还在外地，彻底把她排挤去。
哪怕他说，毛掌柜留的业务跟师妹平分，衣钵个人一起继承，为了茶号尽快稳定复工着想，林玉婵也许还会考虑留这几个人。
现在……
算了吧。小庙留不住大佛。哪天把她也给踢走了。
此时门混乱，西医医师乘着马车来诊，正找不到门牌号，容闳赶过去打招呼。所有人哗啦啦去迎。林玉婵趁机挤门。
“容先生，”她快速跟容闳说明了里头的情况，“需要您帮个忙……”
容闳有点不悦：“你想把那几个徒弟赶走？”
“是，”她小声说，“虽然不太合规矩……”
“林姑娘，”容闳严肃道，“虽然我现在不管博雅了，但我还是要提个建议，博雅的传统不丢，这种心术不正的人，换了我，压根就不会雇。”
“哟，好大官威，”林玉婵乐了，不等容闳着急解释，小声加一句，“不过我喜欢。”
俩人交换一个笑。这时候屋里有人喊：“谁懂洋文啊！这洋大夫缺个翻译！”
容闳匆匆进去帮忙。
林玉婵趁机把毛顺娘拽来。反正她在里头啥也听不懂。
“我支持你不嫁人，继续在茶号工作。”林玉婵直载了当，快速说，“不过你己也得争气。咱俩配合，不让你那几个师兄给唬住了。”
毛顺娘骤然没了父亲庇护，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几岁，她擦干眼泪，坚定点点头。
“好。那咱这样……”
-------
经过西医的延治，毛掌柜神智略复，睁开眼，看着家人流泪。
家里人轮番进去探视，其实也就是交代后事。先是毛太太，哭了二十分钟，内容无非是“您快点好起来，没了您我孤寡母怎办”。然后毛顺娘和她嫂子一起进去，翻开一本字书。毛掌柜哆哆嗦嗦地用手指，给未世的孙子起了个名字。
等两个姑娘来，三个徒弟忙不迭也要进去探视。
林玉婵伸手一拦：“我先。”
仨人一愣，眼里明明是：凭什？
论远近亲疏，先来后到，她一个半路杀进来的股东金主，跟他多年如父如子的师徒情谊相比？
容闳在旁边劝：“你让着小姑娘啦。”
一屋子人只有他身有功名。虽然不是考来的，但……
这年头没几个人的功名是考来的。谁也别多问，这种人上人供着就是，不得罪。
外面一层温文尔雅的皮，包着个五品的官身，谁也不敢反驳。
林玉婵坐到毛掌柜床边，忍不住心酸。
其实她也未必多喜欢这位狡狯的大叔。但人生中遇到的大部分人无非都是如此，他跟她没有大爱也没有深
仇，只是在各的旅途中有那一点点交集，丰富了对方的人生，装点了对方的路。
西医大夫给他听着心跳。毛掌柜歪着头，半靠在床上。无神的双眼看着她，忽然喉咙里“咯”的一声。
林玉婵知道，他是放心不己的家人。
他一个茶号掌柜，家中唯一的顶梁柱，赚钱的时候风光，以给供妻女衣食无忧，以给子延请名师，走向仕途。
但从商之人都知道，财富来得快，去的也快。他一倒，这些风光还持续几时？
毛掌柜也不是没想过这些。他闲时也曾讲，等到干不动，回老家置地，安安稳稳当个地主。
谁料到命运不等人。谁想到来得这快？
“我不多扰您休息。”林玉婵和蔼地说，“您跟博雅是一家人，我给您批个长期病假，您现在只负责好好养病，医药费我。您的几个徒弟在好好的上工呢。您的闺女我也会管着。只要她肯在我这里干，干多久我发多久工钱。她要干一辈子，我负责养老钱。”
毛掌柜眼睛骤然睁大，流露感激的神色。
嘴唇翕动半天，林玉婵只分辨几个字。
“小囡、嫁……”
他觉得，林玉婵跟毛顺娘相识一场，“帮忙把她嫁去”就是最深姐妹情。
林玉婵抿嘴一笑，轻声说：“小囡先不忙嫁，我许她在家伺候您，工钱我照发。我问过熟人，这种情况，以向朝廷申请一个孝女的旌表。有了这名衔，等她嫁过去，夫家不敢轻易欺负。日后对她哥哥的仕途也是有用的。您看这样行吗？”
毛掌柜一怔，没想到还有这种安排。
与此时，容闳找到了毛顺娘的准公公，和和气气地商量着类似的话。
“……推迟婚嫁，伺候她爹养老送终。不是我夸，因着这官身，以直接向上海县递申请，再递到州、省，看不批一个节孝牌坊。我问过熟人，当两宫崇尚孝道，若是有幸入了县志……”
准公公在县衙当差；当初因为容闳入狱的事，林玉婵没给他送好处。现在容闳节节高升，他觉得攀上了金大腿，对容闳言听计从，当即连连作揖：“有劳，有劳！不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