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解雇了!”
好几个人时喊,然后哈哈大笑。
有人殷勤地给她端来刚烧好的烤蔬菜和烤肉片。林玉婵微笑着摇摇头,定神计算一步路线。
林玉婵依然弄不太懂计分规则。好在有专人代劳。苏敏官在一旁帮她算分,把落袋的球摆回特定的位置,轻声提醒各种合并得分的方法。
沙逊大班格外看了她一眼,迷惑了片刻,也学她的样子,装模作样地用掌心摩挲杆头,以为是某种幸运仪式。
然后一杆去,黄球撞白球,也得了分。他得意顾,朝露易丝小姐挤了个眼。
林玉婵渐渐找到点感觉。她杆越来越慢,每次击球之前都要摩挲杆头至二十秒。围观者惊讶地窃窃私语。
“她在算角度!”
的确,包了麂皮的杆头擦上粉笔末,手感粗糙,摩擦力正好,近似现代台球杆的感觉。
就算没有打在白球的中间,而是偏上左右,也击各种漂亮的弧线,让许多刁钻的角度成为。
巧克粉真是划时代的伟大发明!
虽然林玉婵水平菜,但她装备先进呀!
而她的对手也不是什专业水准,一副大肚腩顶在桌子边,极大地限制了他的动作。而且他只用大理石击打象牙,每一都滑不留手,只瞄准黄球中央,打得直来直去。纵然有那几个月的台球经验,此时也不算是很大的优势。
两菜相逢必有一强。林玉婵越打越顺手。不一刻,比分已经让她反超。30分,50分,80分……
观众兴奋喊道:“障碍线警告(Baulkline Warning)!”
林玉婵:“……”
这是啥?
苏敏官刚要提气解释,沙逊大班皱着眉头制止了。
“这是单人比赛吧,苏先生?”
有人轻声嘘来。
“还不许女士有个教练了?”露易丝小姐眯着眼,夹着支雪茄吞云吐雾,腻声评论道,“别是输不起呀!”
沙逊大班脸色激红,在窃笑声中转过头去。
女士优先,尊重妇女……西方人发明了一堆文明先进的表面工夫,此时作茧缚。
都觉得以沙逊大班的地位和年纪,居然制止一个初学者女士寻求场外指导,实在是很没品的表现。
苏敏官听到那甜腻的声音,这时才发现俱乐部里混了个被他绑架过的熟人。耳根红了一红。
偏偏露易丝小姐见林玉婵打台球,抢了她风头,老毛病又犯,当众朝那个华人小帅哥抛了个媚眼。
苏敏官:“……”
阿妹没看见。没看见。
事与愿违。林玉婵故意问:“这是谁呀?”
苏敏官一脸正气,手指台球桌:“在得到一百分之前,你的白球必须穿过这个位置……”
林玉婵抿嘴一笑,不逗他,认真听讲,盘算击球路线。
………………………………
不知何时,有人在阳台上架起沃尔特兰德金属相机。原本是捕捉龙舟赛影像的,此时却调转镜头,好奇地对准了这个专注而舒展的华人女。
一束阳光从阳台照进,被栏杆均匀
分隔成小块,落在平展的台球桌上,照亮那上面一张精致的脸庞。
咔嚓!
林玉婵惊愕抬头。相机后面的洋人小伙子朝她抛了一个飞吻,表示这张相片送给她。
最后一球落袋,半个俱乐部的围观观众兴奋得拍手吹哨。
“中国美人赢了!中国美人赢了!”
嗡嗡的人声高高低低,洋人互相询问这位漂亮的中国小姐是何许人也,不搭讪。
林玉婵揉着酸痛的胳膊,疲惫地擦汗。
其实她到现在也没算清楚最后那几分……
不过,大家说她赢了,那就是赢了。
苏敏官毫不掩饰惊喜,在拥挤的人群中偷偷跟她勾了勾手指,低声道:“回去教我。”
刚才排队请她跳舞的一众洋商,此时瞠目结,看看她手里的球杆,又看看她的脸,现刮目相看的神色。
沙逊大班见多识广,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尴尬了片刻,笑嘻嘻地来跟林玉婵握手。
“从来没见过这有天分的女士,我日算是开眼界……”
“不是天分,是工具。”林玉婵一笑,毫不藏私地亮手里的粉笔,“把您的球杆稍微改造一,您次就赢我了。”
几个懂行的洋人立刻围过去,马上推测其中原理,啧啧称奇。
中国人果然狡猾!这样都行!
沙逊大班呆立好一阵,些微受伤的尊心又回到原位,让他不由主地想笑。
见鬼!这要是个中国小伙子,他非得重重拍他肩膀,然后花大价钱把他挖到己洋行不!
“好啦。现在咱来谈谈单子吧。”林玉婵丢球杆,回到洋商扎堆的席位,重新我介绍,“博雅公司总经理。业务……”
此时众洋人面对她,才算开启了商业模式。颠地大班忽然记起来:“啊,这位小姐经营的公司,曾向我输送茶叶和棉花。一个姓郑的副买办和她很熟——小郑呢?哎,惜,他从来不参加这种社交活动……”
一听到“棉花”两个字,众洋商心中了然。
这个年轻秀丽、看似天真无害的女生意人,原来也是站在风上的投机客之一。
还是苏敏官的“东家”?还是女爵?乖乖不得了。
“……在宁波有几片棉花田,”林玉婵继续侃侃而谈,“蒙各位青眼,最近卖得还以。你既然是敏官的朋友,将来遇到,我以给大家打个折扣。”
这一次,没人再打断她,静静听她介绍业务。
苏敏官作为“经销总代理”,很尽忠职守地站在她身边,不时补充附和两句。
几位洋商眼睛亮了。
都知道中国人秉性谦逊,不管是夸人还是谦,都得放大一百倍来理解。
她所说的“几片棉花田”,在洋商心中,化成一片连绵无尽的白色沃野。
“真的?哈哈哈……要是中国棉商都像林小姐这样懂行,英语又好,我也不用倚仗买办了……他狡猾得很,天知道从我手里赚了多差价,也没法问……”
苏敏官亲亲热热地拍了拍沙逊大班的肩膀,故意跟他抬杠:“好啦,别给林姑娘画饼啦。你上半年的棉花不是已经收得盆满钵
满,据说仓库都放不?别让她白高兴一场。”
“不是,呵呵……”颠地大班凑过来,捋着腮边胡须大笑,“你看看,中国人还是帮着中国人。不管你请他喝多酒,他照样拆你的台……”
另一个林玉婵不认识的洋商凑过来,殷勤地递了一张名片:“林小姐,您真的拥有大量的棉田?”
“欢迎去宁波‘孟记花行’参观。”她微笑答,“现在不收,以等收获季后嘛。年没机会,明年再合作也以。你是敏官的朋友,就是博雅的朋友。跟买办打交道太累,你才是真正话事的,日结识各位,是我的荣幸。”
这爽快的中国女子,不害臊,不扭捏,像个男人一样张闭就是买卖。众洋人还是第一次见。
洋人心里有杆秤,如果一个英国女子豪爽如斯,他也许还会皱一皱眉头,暗骂一句哪来的土老帽;如果是一个中国平民姑娘如此特立独行,洋人也会觉得她有点目中无人;但她既然有爵位,众人看她的眼光又不一样了。不人想起那位哥伦比亚的传奇女商人玛丽·英格力,心想:我是在和中国的玛丽·英格力打交道吗?
“真的不巧,敏官也知道,我仓库确实都存不了。”沙逊洋行大班诚恳地表示抱歉,“但年底若有空余……”
虽然刚才答应林玉婵赢球就跟她签单子,但洋商也不给人无脑送钱。沙逊大班观察着这对年轻的华商搭档,寻思着他的竞争优势。
“确实。”苏敏官忽然笑道,“仓储费不吧?据我所知,那些买办不懂精打细算,租地从来都是闭眼签合的。”
洋人点点头,觉得心有戚戚焉。具体的活计他虽然未曾经手,但每次检查买办送来的账目,都让他触目惊心:为了囤棉花,这些财大气粗的买办大手笔租赁货栈,几乎要把上海的地价重新炒上去。
洋人老板跟买办的关系很微妙:就像雇了个得力的管家。一方面离不开他,另一方面,时时担心己被架空,担心这个管家以公谋私,拿着公款乱挥霍,己给己做老鼠仓……
近来也有传言,说有买办己开商号——买办有己的事业无妨,但那商号完全就是利益输送,把洋行的钱薅进己的荷包,不仅赚佣金,还赚差价!
不心眼小的洋人就很不痛快:雇你就是为了让你甄选市场、压榨华人,给我置办最便宜最优秀的货。到头来你谁都不压榨,直接左手进右手,己给己订单?
中国人狡猾得过分了。
所以,苏敏官稍微一句话,就激起了洋人对买办的诸多不满。
但明面上还是得互相维护。沙逊大班“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好地皮都要抢的。贵点就贵点,没办法。”
林玉婵有意无意瞟了苏敏官一眼。他悄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