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不会是到洋人的音乐会上开枪。”林玉婵轻松地抿一茶,“也不会是放火烧猪仔馆。也不是带刀闯京城。也不是去海里劫人家的船……”
苏敏官的斑斑劣迹,她一样样数来,觉得己心理承受力还是挺强的,以纵容他再冒个险。
他低头笑了,忽然捉过她的手,极快地在她指尖吻了一。
“开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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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洋商端着酒杯近前,笑着邀约:“以请这位美丽的中国小姐一起跳个舞吗?”
“不以。”苏敏官抢过话头,爽朗地笑道,“她是朝廷诰封的孺人,用你的话说叫什?Baroess?你要请她,得再礼貌些,至称呼上加个Dame。”
洋商惊讶地互相看一眼。
博雅公司和洋行的大额贸易,主要是通过买办进行。这些高级经理大班,平时见林玉婵的面孔。
孺人什的大家不清楚,但“诰封”这个词洋人是经常听说。很多跟他打交道的中国商人,都不知从哪弄到了各种品级的诰封,戴着神气活现的各色顶子。这些人门路多端,在买卖上如鱼得水,进衙门不用跪,别人都敬他三分。
而且中国人从来不敢在这种事上开玩笑。冒用功名诰封,一旦坑蒙拐骗被拆穿,轻则罚款打板子,重则流放充军,都有前车之鉴。
女人也以……?
是了。西方不是也有女男爵、女伯爵,极罕见而已。
林玉婵被苏敏官无端吹上天,暗好笑。
洋人也认官威啊。
她站起来,端起架子,跟众洋商握手。
一堆甜言蜜语空降在她身边。有的恭维她美貌,有的赞赏她优雅……
林玉婵头一次被这多外国人围着问东问西,各种风格的古龙水味道往鼻子里钻,尽管有苏敏官在侧,挡住一些别有用心的胳膊腿脚,但还是有点不在。
余光一瞟,露易丝小姐倚在台球桌前,手指卷着己头发,端着一杯酒,正被一个笑话逗得前仰后合,几滴琥珀色酒液洒在她雪白的胸脯上。
几个男人围在她身边,急切地和她分享更好笑的笑话,好像围着香蕉的猴。
林玉婵找到点感觉。真是在大清待久了,都不知道怎正常社交了。
她微笑着回应每一个人。沙逊洋行大班夸张一躬身,犹太小帽面,微秃的头顶闪闪发亮,笑道:“那,美丽高贵的Lady,我请您跳一支舞吗?”
“不好意思,我不会。”林玉婵客气道,“你既然是敏官的朋友,那也是博雅的朋友。我公司……”
“不会跳舞没关系,以学嘛!我这里有不小伙子都很乐意教您……”
说来说去,就是不接她做生意话茬。
苏敏官也有点乎意料。他花了几个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等着机会把博雅公司也介绍进来。谁知洋人不按常理牌——或者说,洋人太循规蹈矩,看到林玉婵一个“女爵”,第一反应是按照西方人的礼节,献她殷勤,赞她美貌,朝她卑躬屈膝,一个个排队邀请她跳舞——在洋人看来,这才叫“
社交”,才是对她的最高规格的认。
而不是跟她谈事业——那是男人之间的俗事,不用来唐突佳人。
苏敏官微微黑脸,挡开几个排队请林玉婵跳舞的阿猫阿狗。
“中国姑娘不跳舞啦。”他冷淡而客气地推开几双过分殷勤的手,“嗯,她也不抽烟,她只是想……”
“打台球吗?”林玉婵忽然开,笑盈盈地看着那个带头朝她献殷勤的沙逊大班,“来一局?边打边聊。”
沙逊大班一愣,“不不,台球是男人的运动……”
“女人也以。”林玉婵起身,从筐里拔一根球杆,微笑着把主动权往回夺,“正如女人以和你一样做生意。您肯不肯和我打一局,如果我赢了,天咱就签个单子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这话一,觉得周忽然静了一刻。
被她挑战的那个秃顶沙逊大班怔了好一阵,随后大笑,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根杆子。
“您真的会打台球?”
“还得烦您教一规则。”
第248章
十九世纪的台球和现代还是颇有区别的。林玉婵觉得己手里的球杆沉重得很, 不知是什木材做的。台球桌并非石板,而是木质,边缘也没有橡胶挡板, 而是全木。杆头镶嵌大理石, 而台球本身也不是塑料材质, 似乎是象牙制成的。
然也没有那种方块形的巧克粉。林玉婵摩挲杆头,虽然己很久以前打过几场, 但这一次应该不太容易。
好在台球厅也是年才在上海开起来, 来光顾的洋人也都是半吊子,图个社交乐趣。
几个年轻小伙子起哄, 殷勤给她摆好球, 七嘴八地跟她讲了规则:白球和黄球分别是双方的主球,另有一红球, 按照击打和落袋顺序, 获得不的得分。
台球俱乐部开张几个月, 来过屈指数几个女眷,从来都是坐在一边喝茶饮酒, 欣赏己男伴的英姿。日头一次有女人场, 还是个中国女人……
没有相关规定。俱乐部也是要营业的, 不会煞风景地把她往外赶, 就当看个乐。
露易丝小姐忽然觉得身边有点安静。一抬头,半数的男人居然都去围观一个台球桌, 兴奋地窃窃私语。
露易丝小姐不满地拽了拽洋裙肩带, 扭着步子也去看热闹。然有人给她让最好的位置。
往里一看,她愣了——
只见方才那个落落大方的中国姑娘正挽起袖子, 俯身,像模像样地持着台球杆, 盯着那象牙做的白球,用力推一杆。
嚓!
白球仿佛被扇了个耳光,不情愿地滚两,目不斜视地和旁边的红球擦身而过,咔哒,平坦地落到袋子里。
零分。
周围一阵压低声音的哄笑。
“这个中国小姐不会打台球,还非要试。”
林玉婵也有点错愕,脸微热。
虽然她在二十一世纪也没打过几场,但这十九世纪的台球,手感也太不一样了吧!
不说别的,单是大理石杆头和象牙球相互碰撞,就无比的打滑,她又用力过猛,球杆整个偏了向,让她使成了杨家枪。
沙
逊大班微笑颔首,宽容地看了她一眼。
“美丽的小姐,台球应该这样打。”
他俯身,随意一杆,黄球击中白球,然后是红球,慢吞吞地滚了两。
“!两分!”
林玉婵心里有点后悔。台面的摩擦力也有点诡异……
苏敏官挤开人群,给她解围:“龙舟赛结束了,要去看颁奖?”
林玉婵沉默片刻,笑着朝他摇摇头。
“我需要一杯酒。”
小吧台上胡乱叠着些抹布毛巾。林玉婵找一张破了洞的麂皮手帕,管酒保要了剪刀修剪成小块,用细绳牢牢栓在杆头。又左右看看,地上竖着个写酒牌的小黑板。盒子里盛着几根粗糙□□笔。
她弯腰拾一根粉笔,握在掌心。
华人酒保奇怪:“您这是做什?”
林玉婵要了一杯干红做掩护,快步回到台球桌。
沙逊大班像看小喜鹊一样看她,笑道:“还打?”
林玉婵微微一笑,握着杆头,手指轻轻摩挲。
打台球,没有那方块形的巧克粉,总觉得缺点什。
即便只是一截粉笔,擦两,也立刻让她产生“我很厉害”的心理暗示,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那一桌子象牙球上。
她背过手,把辫子挽起来,然后俯身,专注,瞄准——
啪的一声脆响,杆头正中白球部,红球落袋,发一声闷响。
“哇,三分!”
周掌声一片。
不算很漂亮的击球。但好看的姑娘标准低,在人眼里已经算是超常发挥。
厅里大半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有人忽然认她:“啊,您是领事馆法庭里那位……”
“替人打官司的代理,”林玉婵也惊讶,居然有洋人不脸盲,隔了快一年还记得她,回头问一句,“那位泰勒律师还好吗?我记得他是多家洋行的法律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