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现在的原棉价格，博雅公司以极便宜的“七便士每磅”供应宝顺洋行，让林玉婵赚至三万两银子。
郑观应顾念胞，忽地停住脚步，朝她作揖为礼，轻声说：“违约金三成。”
这是提醒她，就算她此时违约，退还那万多两银子，再付三成违约金，日后以更高的价格把这点棉花卖去，也赚得更多。
林玉婵礼貌道谢：“愿赌服输，签了的合约就不反悔。况且万一明年棉价跌了，我岂不是占便宜。”
郑观应微微冷笑。几乎全上海的洋行都来分一杯羹，原棉价格怎会跌。
就算需求没那高，大家一起抬轿子，水涨船高，也不让价格降去。
在例行的商会讨论中，林玉婵反复提示众友商，注意棉花市场的风险。
“听说欧洲那边的纺织工厂，产量已经有点过剩了……”
但立刻有更多的人反驳：“但纺织厂跟洋行的订单早就签了。纺织厂亏损是他的事，西人讲究契约，棉花总会照样买的嘛！——好啦好啦，林夫人谨慎一点没错，大家都领情。这价格确实有点虚高，咱注意点就是啦，慢慢抛售，别贪心。”
商人当然会暗地里提醒己，泡沫总有撑不住的一天，一定要提前逃顶，保住利润。
然而这“顶”在哪，谁也说不准。
林玉婵也没法按着大家的头往冷水里浸。但凡有一两个人听进去她的劝，就是积德。
再过半个月，原棉交易量放缓。人人期待第二天的价格比日更高，于是囤货惜售，等待“时机”。
只有林玉婵两手空空，一斤货也没有。她挑个良辰吉日，拉着苏敏官当保镖，抱着洋行送来的尾款，想找个地方存了。
一共十三万八千两银票，都是她用并不属于己的棉花，提前售的货款。
但这钱只是洋行“暂存”在她这里的。一两银子都还不动。
渣打银行大门敞开，麦加利经理候在门，拄着手杖，匆匆迎来。
“林小姐！”他热情地招呼，露八颗白牙，“亲爱的林小姐，留步！您天格外光彩照人！让我猜猜，是要来开的吗？”
“博雅公司抛售大量棉花”的消息，在市场上也小范围传开。外资银行近来放贷频繁，这种消息十分灵通。麦加利经理知道，此时林玉婵手里必然有大额货款，需要保存。
林玉婵微微放慢脚步，念经似的说：
“我没有丈夫，没有父亲兄弟，没有指定男性监护人，我也不想指派大清政府做我的监护人，所以我是不在贵行开的……”
“等等！”
麦加利经理屈尊纡贵地跑了花岗岩台阶，满脸堆笑地留她：“您说的那些陈规陋俗都是过去式啦。本行如拥抱现代风尚，年重新修订了规则。像您这样资产达到一定门槛，又有爵位的贵族女士，以拥有部分主担保权。只要银行行长签字担责，确认您的财务力……我，我肯定是会给您签字的，我百分之一百相信您的理财力……”
林玉婵微微惊讶，回头看一眼。
渣打银行为了吸收存款，不惜这降身段了？
回想三年前的此时，麦加利经理用
两只鼻孔看着她，傲慢而呵护地说：“女士是美丽的、脆弱的、高贵的、被感性支配的生物，她不够独为己的财政方面负责，除非有男性的监督——这是对女士的充分保护……”
她翻了个白眼，也露八颗牙假笑：“我现在的确有大额存款的需求，多谢你为了我而修改规则。不过……”
她拍拍己手里的提包，遗憾地说：“虽然跟您一直合作愉快，但我已经跟别的银行说好了。不好意思，女人就是这善变。”
她转身，走入外滩的“中央饭店”汇丰银行办事处。
“经理在哪？”她径直问职员，“去问问给不给华人女子开。白银十三万八千两。不行的话我去对面渣打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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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乌鸦一般黑。得知她手头有十余万两现银，汇丰首任买办王槐山迈着小碎步，亲门迎接。
“女子？……以以，回头小人向老板汇报一……”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年一个十六岁小姑娘，带着几百两银子就妄想开，任谁都会觉得她是不知天高地厚，懒得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如，她要存的现银超过十万两，已经达到一个小型洋行的资产门槛。甚至上海县库都未必一次拿这多库银。
虽然她仍是一个脆弱而不理智的、人格上相当于未成年孩子的女士，是……谁跟钱过不去呢？
王槐山眉花眼笑，“这多银子，存在钱庄里不安全，转头他就去贷给骗子，还是得交给正规银行保管……小席！”
他叫来一个跑街，大声吩咐：“去冲茶水，买点心！请这位夫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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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汇丰银行虽是外资, 但总部在香港。虽然也受英国法律管辖，但英国人“尊重”殖民地文化，有时候也会顺从于当地习俗, 称之为“中国习惯法”。
也就是说, 在“女子开”这件事上, 颇有操作的空间。
在金钱气氛浓厚的上海，礼教毕竟不当饭吃。林玉婵发现, 很多时候只要花钱, 就买来和近似男子的平等地位。
虽然离“人人平等”还差得老远，但总算是给己挣了些许喘息的空间。
林玉婵穿着窄袖蜜色香云纱对襟衫, 缀着玉葫芦耳坠, 露半个小臂和一圈别致掐丝小银镯，坐在小沙发上, 翘起二郎腿, 捧着人家送的水烟, 装模作样地填烟叶，然后学民国剧里的骄奢逸姨太太, 眯着眼, 吹一, 惜没烟圈。
苏敏官略带好笑地看着她摆架子, 提醒：“忘记点火了。”
林玉婵：“……”
装逼失败。她若无其事站起身，研究墙上新贴的汇丰银行股东董事名单。
“汇丰新成立, 资本也薄弱。”苏敏官低声说, “不如渣打牢靠。”
林玉婵笑道：“是他会变通呀。就冲这点，前途无量。”
如果她读过的材料没错, 这个眼还只是在酒店里租赁办公室的新兴银行，以后会全程参与中国历史的发展。会成为中国海关的关税
保管所、清政府的最大债权人。当大清跟日本开战, 急需大笔军费时，其他洋行碍于日本政府的面子不肯借款，只有汇丰扛住压力，火速放款……当然也官商勾结，趁机讹诈了额的利息。
这是个奉行纯粹资本主义到极致的现代银行，清政府的倒台没有牵连，两次世界大战没有打倒。即便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也没有撤大陆，而是被特批办理外汇业务，直到改革开放……
当然，本质上仍是代理列强资本的买办势力，不是什民族资本之光。但谁叫中国人还没有己的银行，而汇丰是迄为止，唯一一个“本地”银行，不会因为一点时局的风吹草动，就卷着她的钱跑回伦敦去。
把钱存汇丰，是目前看来最稳妥的选项。
汇丰银行也是头一次接待如此大手笔的独立华人客。的成立股本不过五百万港圆。林玉婵手就是十余万两白银，一子众星捧月，被好几个职员簇拥进会客室。
管啥性别。她就算是个凳子，此时也是VIP明星凳子。
当然，具体谈开条件时，也不像现代银行那样手续便捷，有据依。还好苏敏官跟外资银行打交道经验丰富，帮她助力了大部分谈判，避开若干大坑小坑。
“五年的定期存款，”王槐山豪言壮志地向她推销，“月息三分，一分不。等五年后夫人就以拿回……”
“我不要那高利息。”林玉婵从容说己的要求，“我要随时存取。月息两分。”
买办有点愣。要是她这钱随时取来，不是平白给银行添风险！
“那……只月息五厘。”
“一分。”
好说歹说，给这十三万八千两银子存了个活期。汇丰银行开业大酬宾，另赠林玉婵一个位于银库内部的私人小保险箱，租赁期九十九年。带林玉婵到地库实地考察，那铁门足有二尺厚，估计等日本鬼子来了都炸不开。
她欣然接受，领了一把黄铜小钥匙。
不过她现在也没什传家宝需要藏匿。想了想，前年从洋商史密斯手里没收的一箱子民俗文物，如都藏在阁楼里。她寻思，回头找专人鉴定一，如果有价值高的文物，就存到这个小保险箱里。以防日后水火无情。
走汇丰银行大门时，她身上空空，只剩一大叠各式存单文件。
渣打银行大楼窗里，探一个金发的脑袋。麦加利经理捶胸顿足，目送林玉婵远去。
临近外滩的码头上人声鼎沸。林玉婵好奇，拉拉苏敏官袖子，沿栅栏凑上去一看——
她倒抽一气。
原棉最新价格：每磅十六便士，相当于每担白银二十六两。
三日之内，价格又升五成。
林玉婵：“……”
想读档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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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各从对方的眼中看一丝不冷静。
苏敏官心一横，拉住她的手，一气跑二里地，眼不见心为净。
年轻人到底沉不住气。她不禁想，倘若己拿到这十三余万两货款，不是存银行，而是继续买卖棉花，此时财富翻倍，
平白变成二十七万两！
时也意味着，如果棉花价格维持在这个水平，明年此时，她需要用十六便士每磅的价格购入棉花，来偿还沙逊和怡和的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