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来得颇为突然,周羽清早晨起床,正安排一名弟子出去打听怀西馆里住着什么人,另一名弟子匆匆跑进来,急得满头大汗,报告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据说范用大是被青城派活捉的,这让事情变得更棘手了,自从掌门死在北庭,青城派就一直视崆峒派为仇敌,到处声称崆峒派不讲江湖信义,帮助外族人对付中原同道。
范用大的背叛证明青城派的指控是有道理的。
“从哪来的消息?”周羽清更关心这个问题。
送信的弟子擦去额上的汗珠,结结巴巴地说:“街上、街上都传遍了。”
“这大清早的,街上能有多少人?”
弟子被监门的目光吓住了,支吾半天才说:“我刚打开大门,就听到有人互相交谈,一个说‘范用大被抓了’,另一个说‘早听说了,是青城派的功劳’,然后……然后我就跑进来了。”
周羽清叹了口气,他与老神仙进京,没带得力的帮手,京城这边本来有范用大坐镇,现在只剩下五名惊慌失措的年轻弟子。
“这是敌人在示威。”他立刻明白这条消息的用意,转身去见老神仙。
真人早已醒来,正坐在床边发呆,看到周羽清进来,抬头说:“徒儿,你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吗?好像缺觉似的。”
“没、没事,老神仙,范用大落到青城派手中了。”
“哦。”真人似乎半梦半醒,对这么大的消息居然无动于衷。
“如果我猜得没错,范用大被抓已经有一段时间,各派隐藏消息,直到老神仙到京才公开,步步紧逼。目的就是要您非得参加今天的掌门大会不可。”
“非得参加吗?”真人迷茫地问。
周羽清有点绕糊涂了,摇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事已至此,老神仙怕是不得不与众掌门会面了,范用大若是当众承认他在暗中为龙王效力。这可是一桩大罪,很快就会受到朝廷的关注,到时候,崆峒派解释起来更困难了。”
“你相信范用大吗?我对那孩子没多少印象了。”真人轻声说。
“这个、这个……”周羽清被问住了,他相信范用大,可他从前也相信屠狗,结果这位师兄的所作所为却令人惊掉下巴,使得整个崆峒派蒙羞。
屠狗性格也是突然发生变化,周羽清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得多看了老神仙几眼,暗自祷告,千万别让类似的变化发生在师父身上,崆峒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他。
“不管相信与否,他都是本派弟子,我不能让他被别人欺负。”真人站起身,稍稍活动一下筋骨,叹息道:“可千万不要再让我走远路了。我现在好像还骑在马背上,那头小驴呢?你怎么处理的?”
周羽清躬身道:“弟子无能。让老神仙受苦了,那头驴交给山下的人看管,老神仙回山的时候还能用得上。”
“还得回去啊。”真人发出失望的感慨,随即笑了两声,“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独自坐在崆峒山上的静室里,莫名其妙地死了。然后你们哭天抢地,对外还得声称我死的时候有各种各样的奇迹。唉,我知道,最难的就是这个了,既不能跟祖师们的奇迹完全一样。又不能太过夸张,还得有根有据,总之很难。我要是死在京城,或许这些就可以免了,没准我自己就能造出一点真实的奇迹,你们以后也有得说了。”
周羽清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发出声音,“老神仙……”
“出发。”真人终于缓过劲儿来,精神抖擞,迈步向屋外走去,“好久没来京城了,咱们逛一圈,再去会各派掌门,瞧瞧都是谁在欺负我的徒孙。”
周羽清紧跟其后,心中百感交集,总觉得老神仙方才那番话是不祥之兆。
临走之前,周羽清嘱咐弟子们时刻照看后院的两名女子,但是不准打扰她们,也不准对任何外人提起此事。
掌门大会的地点不在城里。
太多的江湖人物涌至京城,引起了官府的警觉,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程九爷建议大家尽量分散住在城外――崆峒派又没得到通知。
程九爷在城外十几里的地方有一处庄园,掌门大会就在这里进行。
周羽清本来想提前与各派友人联系,摸清此次大会的底细,老神仙阻止了他,“别给别人添麻烦,他们是你的朋友,要礼尚往来,你向人家打听,人家不说,你心寒,朋友关系就断了,人家说了,这个人情太大,你还不起,要知道,像崆峒派现在的处境,几十年也出现不了一次。”
周羽清听从老神仙的教导,但他心里有自己的看法:如果在最危难的时候不肯伸出援手,那还算什么朋友?老神仙过于悲观了。
可是到了庄园之后,周羽清的看法发生了一点改变。
掌门大会定于午时举行,但他一路上没有见到任何一位掌门,到了庄园门口,却有一群人出来迎接老神仙。
表面上这是极大的礼遇与荣耀,同样是掌门,他们肯迎到庭院以外,显示出极大的敬意,可周羽清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这些人昨天就已聚在庄园,或许商量了一晚上如何对付崆峒派,却没有一个人提前知会他一声,就连与崆峒派最亲近的几家门派也不例外。
老神仙有先见之明,他想,看眼前的架势,自己若是打听消息只怕会碰一鼻子灰。
程家庄在江湖上赫赫有名,虽然没有客栈的名称,这里就是老江湖在京城的落脚之处,想当年,程屹就是凭着这处庄园才能广结人缘,为“九爷”的称呼铺平道路。
程屹也在迎接的人群之中,以东道主的身份与四名地位最高的掌门站在最前排。
无需特意指点,四五十位掌门都知道自己的位置,一共是不太整齐的三排。次序却很分明,决定因素不只是门派的地位,还有本人的影响,比如崆峒派,按门派的份量,应该位于第二排居中。可紫鹤真人辈份比谁都高,两项相加,他有资格站在第一排。
可惜今天他注定要站在所有掌门的对面,周羽清暗中唏嘘,真心期盼这场危机快些过去,被排挤到江湖边缘的滋味真不好受,才品尝一口就感到苦涩不堪。
“鹤老神仙,十几年不见,您老可越发仙风道骨喽。”
“老神仙。听说前段时间仙体次安,可好些了?”
“怎么就一名弟子跟随?是我的错,我应该派人去将老神仙接来的。”
“阿弥陀佛,得见真人,不虚此行。”
……
第一排的五个人都说了几句,或热情、或平和,没有一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真人满面带笑,根据对方的身份。或嗯或啊或好给予回应,就连后两排的掌门。他也尽量照顾到,甚至叫出某位掌门的小名,那人脸一下子红了,此后一直躲在众人后面,不肯开口。
周羽清在崆峒派内贵为掌门大弟子,在这里却只是忙前忙后的随从。老神仙坐着他站着,老神仙喝茶他倒水,老神仙说话他注意其他掌门的反应,总之一点也不敢大意。
庄园正厅颇为宽敞,容纳数十人绰绰有余。位次也都是安排好的。
客套过后,青城派最先发难,掌门梁封四十几岁,是前任掌门柳青圃的师弟,本来没机会继位,掌门争夺者双双死于北庭,他因祸得福,但一点也不感谢龙王与崆峒派,从不掩饰敌对情绪。
梁封站起身,向紫鹤真人略一拱手,说:“九大门派同气连枝,一派有难各派支援,可……”
“嗯嗯。”真人仍然满脸带笑,打断青城掌门的慷慨陈辞,“说得好,眼下崆峒派有难,正需要各派的支援,今天我就是厚着脸皮来向诸位求援来啦。”
梁封满脸通红,抬高声音说:“鹤老神仙且慢救援,还是先解释一下崆峒派弟子勾结外族、设计暗害武林同道是怎么回事吧。”
真人脸上的惊讶表情如此逼真,连周羽清都差点信以为真,“有这种事?崆峒派哪个弟子做出如此天人共愤的恶行?”
“范用大,鹤老神仙想必知道他是谁吧?”
“他是贫道的徒孙,听说被青城派无缘无故抓去,什么时候变成武林叛徒啦?”
“让他自己来说。”梁封声音越来越高,心想老东西若是继续装糊涂,青城派就只能当众撕破脸了,反正有各大派在背后支持,紫鹤辈份再高、年纪再大也没用。
范用大被押送出来,从头到脚都挂着锁链,脸上尽是瘀痕,远远见到本派掌门与监门,呆了半晌,想要下跪,腿脚都不利索了。
真人不看徒孙,目光在诸位掌门脸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程屹身上。
程屹神色尴尬,避无可避,只得说道:“范师侄与青城派有些误会,不肯受缚,当场打了一架。”以此暗示范用大的伤痕并非在庄上受刑而得。
真人一言未回,起身走到徒孙面前,抬手示意他不要开口,然后转身向梁封说:“梁掌门声称我崆峒派弟子范用大勾结外族,请问,这个‘外族’是谁?”
“当然是龙王和他的杀手。”梁封语调冰冷,觉得没必要再假装客气了,“他自己已经供认不讳,老神仙可有话说?”
“唉,我老了,也不知道说话有没有人听。嗯,我倒是有几句话:龙王并非外族,杀人之事也与他无关,范用大并既未背叛师门,也没有为害江湖,我现在就要将他带走。”
说罢,伸手握住范用大胸前锁链,也不见他用力,只听嘣的一声,锁链断了。
不是断为两截,而是全身锁链断为数十截,散落一地。
众掌门无不大吃一惊,周羽清尤甚,他早知师父对龙王信任异常,可怎么也想不到堂堂崆峒派掌门,会当着江湖同道的面,公开宣称龙王无罪。
这不是解决麻烦,简直就是不计后果的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