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着,盼望着,春天来了,春天又走了,夏秋冬天依次来了又走,我和敖宸互相磋磨着,又度过了一年。
杨佑我成功踏入了十一岁的门槛。
我的生日有一点尴尬,是在寒食那一天,别的小孩再不济生日那天也有一碗热乎的长寿面,可是我,十一年来年年生日都吃的是冷饭。
敖宸那天晚上还特意来笑话我。
我忍不住抓起一个驴打滚就往他身上砸。
他躲得很快,一闪而过,驴打滚砸在一个进门的宫女身上。
我大惊失色,生怕别人看见他在我屋子里。
后宫里平白无故多出个大男人,别人会不会怀疑我娘偷人?
在后宫偷人可是重罪!
要是皇上再查出敖宸是个龙,那我就别活了,直接当做谋逆处死就好。
可是敖宸老神在在地站在一边理着衣袖,丝毫没有一丝惊慌的模样。
我在看看那个宫女,她好像真没注意到敖宸在一旁,连个眼神都没给。只是看着我行礼:“娘娘说,听着侧屋有说话的声音,让奴婢过来瞧瞧。”
我打了个哈欠,装作很困的样子,“啊……我就是睡前复习一下功课,背一点书,没事。”
宫女的眼神明显就是不相信。
看来我不学无术不读诗书的形象塑造得深入人心。
还挺好的。
我又拿出一副皇子的威仪,质问道:“怎么,你不相信本皇子的话?”
宫女忙道:“奴婢不敢,只是殿下应当注意身体,娘娘无论何时都记挂着您。”
我不耐烦地点头,让她快点回去复命。
她面对着我退出了房间,我长舒一口气,又为着发现敖宸的一个新秘密兴奋不已。
他坐到我床头,说道:“你对你娘身边的宫女就是这个态度?”
我无所谓地说:“反正她的心不在我们这里,在贵妃那里。”
敖宸微微一笑:“你现在倒是懂得了不少宫里面的弯弯绕绕。”
我躺下盖好被子:“我又不傻,你除了来笑话我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就睡了。”
他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手掌有点凉,“我看着你睡。”
他在黑暗中,周身也会有一点莹莹的白光,勾勒出他的身姿,就是一双黑色的眼睛有点看不清,我用被子盖住大半身体,问道:“你,是不是,只有我能看见……?”
敖宸点了点头,“你以为谁都能见着龙神?那我也太廉价了。”
“只有有机缘的人才能见到我。”敖宸高傲地说。
“那你为什么缠着我?”我自问自答,“是因为皇宫里现在只有我能看见你?”
敖宸提起被子捂住我的脸,“小孩子乖乖睡觉。”
我在被窝里踢他,怀疑他根本就是在谋杀。
*
又过了小半年,到了秋天,秋闱结束不久,皇上突然下旨,从官宦人家中找合适年龄的孩子来给皇子做伴读。
娘欢天喜地,希望皇上能给我找个家里不错的伴读。
我寻思找伴读又不是嫁女儿,能找个品行端正不给我们惹事的就好,干嘛非得招惹那些个权贵子弟。
前朝的势力和后宫的地盘早就划分好了。
我就安静地等到十五岁外放就好。
不知道怎么回事,敖宸来见我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两个月根本就没有任何消息。
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到湖边,只能看见水下一条黑色的阴影,喊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拿石子砸他也没有反应。
湖水开始渐渐有了波纹。
*
我的侍读也终于选定了。
那是一个让我娘非常满意的人,清贵世家崔氏的十八公子——崔琰。
他好像才十六岁,据说书读得很好,芝兰玉树,翩翩君子。
崔家也是前朝少见的中立世家。
崔琰看起来人很好,白白嫩嫩的,就像一颗春天刚刚长高的脆竹,举止淡定优雅,眉目如诗如画。
还行。
我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歪坐在我的座椅上接受他的行礼。
他的声音如佩环相击,十分悦耳,说话也带着几分音韵的节奏。
“草民崔琰见过五皇子。”
我把尾指上残存的鼻屎往前弹,正好弹到他的白衣上。
崔琰微不可查地皱眉。
章炳太傅怒骂道:“无礼无仪,皇子安可失威仪乎?”
我懒得听他那些之乎者也,横竖都是骂人的话,我知道他在骂我就好,何必知道他到底在骂什么?
我伸了伸脚,在椅子上盘着有些麻木,半躺在木椅上对崔琰招手:“那啥,我没做过侍读,对这方面的流程也不太清楚,你就按照自己的方法来,我没啥要求,人呢也好相处。”
“合作愉快啊!”
崔琰的眉心已经写着一个川字了,他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近乎悲壮地说着:“草民自当用心侍奉皇子。”
脾气还挺好。
我抬头看着站在一边的太傅,“太傅,我见过侍读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章太傅花白的两缕胡须气鼓鼓地吹起来,“你还有功课要补,不能走!”
“可是我的皇兄们都没来上课,为什么今天只有我来!”
“谁让你昨天逃课了!”章太傅拿出戒尺,捞起我的袖子就开始往上打,“明天早上皇上就要来检查皇子们的功课,你连《大学》都背不下来!”
昨天我好像逃课去找敖宸了……
崔琰看我的目光仿若在看一个不学无术的智障。
*
结果第二天我还是没能背得《大学》。
章太傅一副吃了一万斤狗屎的样子,脸都绿了,直言我是他教过最愚笨的学生。
愚不可及,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杇。
还说要是皇上想让他继续在御书房带着,就别让我来烦他。
我挺理解他的不容易,章太傅一生清廉正直,不为权柄但为理想,官居大理寺卿,乞骸骨后被皇上请到御书房来教育皇子。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
可惜我不是个好学生。
而整个御书房,似乎也没有他想教的帝王之才。
他骂我朽木和粪土之墙,我不是很赞同。
但是愚不可及还是有点符合我的形象的。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宁武子在国家有道时是个明智的人,无道时便成了愚笨的人。
连孔夫子也说,宁武子的智慧尚可学及,然而他装傻充楞的本事确非常人能及。
皇上罚我在抄写《大学》三百遍,连带着我的侍读也一起看着我抄,然后怒我不争地带着其他皇子去了校场。
差遣崔琰磨墨倒是个好差事,我随手揪着一支狼毫,便开始写起来。
他皱着眉看了我好半晌,最后才说道:“殿下,您的字,可能太傅不认识。”
我看看纸上一片笔走龙蛇,宛如飞鸿惊云,道:“本殿下使的是独门书法,他孤陋寡闻,不认识也罢。”
“可是要是重抄……”
“哎,只要写得多,谁数我抄了几遍?”
我把笔递到他面前:“还是说你要替我抄?”
崔琰默默低头磨起了墨。
*
我一直抄到了后半夜才回去,崔琰也是个直脾气,硬是站在一旁看我抄到了后半夜才被人送出宫去。
我提着个小灯笼摇摇晃晃地自己走回去,穿过没有人气的门庭,娘已经睡下了。
她最近好像精神不怎么好,一直想打瞌睡。
平日里我去哪里她都会等着我回来才入睡。
大概是为了我的事情操劳过度吧。
我在她房门外站了一会,才慢慢走回我的房间。
一踏入院子,我便感觉到一股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漫布青苔水井边,留下一串湿润的脚印。
是敖宸!
我咚隆隆地跑进屋,一推开门,便看到敖宸穿着那不变的黑衣龙袍,坐在窗下看门外的梅树。
梅树上的花都谢了,渐次长出灰绿色的叶片。
他坐在窗下,回眸看着我:“过来。”
我一直以为他来不来找我,我的生活都是一样地过着,然而我错了。
他来找我,我过的就是不一样的生活。
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
我只感觉心像被糖水泡过一般,跑过去扑在他的怀里。
他身上那种潮水和海洋的味道立刻包裹着我,水藻一般的黑发遮住我的眼帘。
他的手十分冰凉,然而却以一种极为温柔的力量不断抚摸着我的脊背。
我轻轻颤抖起来,仰起头问道:“你去哪里了?”
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白了许多,带有些许灰色。
那绝不是健康的颜色。
他淡淡地笑着:“就是力有不逮,不能维持人形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忍不住抓着他胸口的衣服问道:“怎么就维持不了人形了呢?”
他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包在掌心,“我说了,护国的龙气都是从我身上来的,若是齐国出了什么问题,我的龙气便会被耗掉几分,用以维持天下太平。之前的雪灾是这样,不过还不怎么厉害,你爹派去的人还算有点手段,没怎么让我费心就把雪灾解决了。两个月前,西北大旱,大概是旱灾太过厉害,我休息了很长时间才把龙气补回来。”
他的脸色更本没有之前的好,什么补回来,明明就是强撑着。
我大惊失色,“你为什么……”
从来没仔细说过……
我问不出来。
我之所以能安稳地待在皇宫里,不正是建立在消耗敖宸龙气维持的天下太平的假象之上吗?
他说两月前西北大旱,可是皇宫里至今没有消息。
他的担心没错,要是齐国没有他的龙气坐镇,只怕马上就得玩完。
可是需要消耗外力来维持的天下,又哪里能真正地安稳呢……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终是闭上了嘴。
我没有资格问他任何事情。
又或许是我作为受益者,潜意识里知道我不应该撤掉那一块遮羞布。
他似乎也不怎么在意这个话题,又开始和我讲一些神仙鬼怪的故事。
我听得心不在焉。
我趴在他的肩膀,手指一卷一卷地玩着他的头发:“皇上给我指了一个侍读。”
“哦?是谁?”
“清河崔氏十八子,崔琰。”
敖宸赞道:“倒是个好人物,我就说你今天身上怎么有贵人之气,说不得是沾了他的光。”
有可能吧,我回想着御书房那几位侍读,虽然都是世家子弟,气度非凡,我还是没来由地觉得里面只有崔琰能成大事。
敖宸摸摸我的头,“怎么,你想招揽他?”
我摇头,“他的野心非同一般。”
尽管他表面装得风轻云淡,但我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
敖宸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有野心?”
“我就是知道!”
我把他的头发编成了一只麻花辫,然后又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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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愚不可及一句,出自论语,下面的解释是蠢作者自己胡诌的,看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