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虽然看不惯我不学无术,可是偏偏拿我这个主子没有办法,只得乖乖呆在我身边,在我上课时提醒我不要走神。
我有点烦他。
虽然知道他是好人,但是他管得太宽,非要管我那伪装出来的假象。
为什么聪明的人总是不给别人留一点装傻的余地呢?
敖宸又一次失踪了,这次我留了心眼,时常去偷听养心殿的宫女太监们讲话,也会在日常问章太傅一些东西。
可是没有任何消息,这又是一场在朝堂无人知晓的大灾祸?
我不得而知,因为有一件更大的事情掉到了我的头上。
娘怀孕了。
大约是三个月前,皇上大约又是在哪里受了气,不知怎么走到了青玉小筑,住了一晚。
后来娘就开始嗜睡,嗜吃,不久前太医终于给了确定的消息,这是个三个月的小生命。
我不知是不是该夸皇帝百发百中……
她求菩萨告神地渴盼着一个逆转地位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大太监宣了圣旨,娘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小美人,变成了丽妃。
我实在对这位“名义上和实质上”的父亲提不起太多敬意。
他既没有在我的童年扮演一个合格的父亲,也没有在娘的生命中扮演一个合格的丈夫。
当我知道娘怀孕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好像这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
一场她为了富贵荣华编造的梦,那个在秦淮河边宠幸她的贵人,让她在风月楼中等待了若干年的人,那个给她带来希望却将她囚禁在笼中的人……
甚至是我,也许都是娘的一场幻梦。
或许她醒过来,就会发现自己还睡在绣楼的黑漆雕花大床上,每天定时定点被丫鬟叫起来,坐在梳妆台前画峨眉点绛唇,然后看着波光粼粼的秦淮河枯坐一整天,等着夜幕降临,等着华灯初上,等着一个又一个男人来了又去,在情事后草草睡去,第二天又重复这一切。
那我是什么呢?
我是因为她的愿望而产生的寄托吗?
她到底是因为爱着那个男人生下了一个爱情的结晶,还是爱着那个男人的身份而做下一个疯狂的赌注?
我看着她脸上的光华,竟然比她年轻时在秦淮河边的风姿还盛,对于权力和地位的渴望让她焕发了难以想象的生机,甚至可以超越时间的损耗。
她幸福地摸着肚子,问我:“佑儿,你说这是个妹妹还是弟弟?”
我没说话,看不出来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但是无论他是什么人,注定给我们带来非同寻常的波澜。
前朝的势力纷纷涌入后宫,在不断的角力之后,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皇宫里,已经三四年没有孩子出生了。
因为平衡的局势不能让任何人打破。
可是娘她,再次投下了一个疯狂的赌注。
她将此事告诉了皇帝,并且换来了一次高升,她相信仗着自己的在欢场的心计,定然可以抓住皇上的心。
我并不同意她这样做,但她仍然一意孤行。
我知道的,那个男人不爱任何人,只爱他自己。
不,他只爱他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娘的脸上全然是幸福,而我却终日难以安稳。
各宫的礼物都已送到,我们也即将从青玉小筑搬到清芳殿。
娘的手无时无刻不放在肚子上,似乎是怜爱,又似乎是保护。
我是沐浴在这样的爱中出生的吗?
她拉我入怀,抱着我,从进宫之后,她总是忙于妃嫔间的明争暗斗,后宫里的收拢人心,自从知道我无心帝位,在尚书房也表现奇差之后,她很少对我做这样亲密的举动了。
她的贴身侍女湛芳贺喜道:“宫里有七位皇子,说不得要再添一个!”
娘摸着肚子缓缓回想:“我这几月确实喜欢吃酸的,说不准就是个聪明的小子。”
湛芳呵呵地笑起来,笑声像银铃一样欢快清脆。
屋子里的一群女人都笑起来。
半晌,湛芳才疑惑地看着我:“五殿下,您不开心吗?”
娘搂着我摸摸我的头,喃喃絮语:“佑儿,你十一岁,马上就是大人了,”
我没笑,我笑不出来。
我们原来有四个从江南带过来侍女和老妈妈,这些年断断续续都死了。
青玉小筑现在有五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婢女。
分别属于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
只有湛芳同我们站在一起。
这偌大的宫里,竟然只有我们三个人而已。
我真的笑不出来。
*
原来在后宫,搬家是一件那么快的事。
我什么的都不用做,只去了一趟尚书房,回来就搬好了。
清芳殿里全是梅树。
据说我朝某皇帝好男风,为了讨好他的男宠,在宫中辟了这样一处住所,遍植梅花。
史书没有记载男宠的结局如何,好像他就这么在历史上突然出现,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消失。
总归不是什么好结局。
因为那名皇帝也只沉迷了几年,之后该娶妃娶妃,该生孩子生孩子,陆陆续续召进宫的男宠被安置在各个宫室。
这样想来,我朝皇帝真是有个好传统,他们谁都不爱,只爱自己和权力。
娘的地位水涨船高,不断有人往清芳殿里塞人,娘都一并收下了。
她和湛芳在计划着什么,但是没有告诉我。
大概在她眼里,我也变成了一个真正不学无术没有希望的儿子了。
她很重视那个孩子,我觉得那就是她的下一个赌注。
我昨晚看见一位宫女被白布裹着抬了出去,我问娘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轻轻的笑道:“没什么,失足跌了水而已。”
她明亮的月白色华服上,有一条喷溅的血迹,一点点血珠,没有引起她的注意,远处看去,好像她衣角绣着的一支梅花,在雪夜中绽放生命的光华。
一股渗透骨髓的寒意从我脚底下升起,我看着娘云淡风轻的神色。
她在昏黄烛光下温婉的侧脸,在琉璃屏风的折射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在墙上,风一吹来,张牙舞爪。
木门被风吹得咯咯咯地响,是影子在笑。
她鲜艳的口脂沾在了牙齿上,笑着说:“佑儿,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我的脖子僵硬地扭动。
她摸摸肚子,这时候已经很能看出一个生命的痕迹了,“可是我的孩子,不应该平平庸庸。”
她用狐裘做了两顶白色的帽子,一顶给了我。
她笑了,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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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命候只说到这里,便开始疯狂地咳嗽起来,他捂着嘴,挺拔的身躯佝偻成一个畏缩的姿势,一点点鲜红从他指缝中滴落在纸上,和那点墨色混在一起。
红不红黑不黑。
我赶紧拿手帕给他,他却摆了摆手,然后抬起头。
眼睛通红,手上已经出现了深黑色的血块。
他的嘴角带着血,笑起来十分妖艳,看着手中的血块,带着一点遗憾,然而更多的是轻松:“时日无多了啊!”
我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了然地看着我:“看来你已经知道结果了?”
我点点头。
他平静地问道:“太医说我还有多久?”
我看向窗外的梅花,给了个模模糊糊的时间,“或许等花谢了吧。”
他笑了笑,接过我手中的帕子擦去血渍。
我应声道:“侯爷,夜色已深,为了身体着想,还是早点歇息吧。”
他点点头,我扶着他到床上,熄了灯,抱着双腿睡在床脚。
我的背靠在床上,感觉到了不间断的颤动,他在轻轻地咳嗽。
我起身问道:“侯爷?”
他摆摆手,声音沙哑:“你们休息也不容易,就不惊扰别人了。”
靠在另一只床脚的小丫头还没醒。
他连生病也顾着别人的感受,真的会是暴君吗?
从他叙述的故事里,我看到了是一个过度清明的人。
能够克制自己欲望的人。
他会是一个暴君吗?
我没有睡着,一直在床边帮他递水,擦汗,擦血。
他的眼睛很亮,可是眼白已经开始浑浊充血,彻底破坏了那双眼睛的美感。
他似乎还想和我说什么,然而身体已经不允许了,他仍是目光灼灼地抓着我的手不放。
我小声问道:“有什么话非得在今天说完吗?”
他笑了一下,牙齿上还有血迹:“过子时了吗?”
我点头。
他满足地眨眼,喟叹道:“过了子时,就是皇弟的生辰了。”
“很特别吗?是侯爷的哪位兄弟?”
他咳嗽着,手指在我手心里悄悄画了一个八。
他粗喘着平复气息,好半晌,才用虚弱的气声说道:“也是我们老八的忌日。”
他呵呵地笑起来,可是只能发出诡异的气声,反倒是像鬼一样:“本来应该是我的忌日,我怎么能多活了这么些年呢?”
我有些理解了他,大约是特殊的日子,他有了一种非要倾诉的渴望。
我在民间也曾听闻一些秘史,进宫之后更是有不少老人为了巴结我说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大概也知道一些。
如果那些东西都是真的,那违命候身上究竟背着多大的包袱和悔恨呢?
有的东西,压在人心里久了,就会腐烂发酵,再久一点,发酵后的气体又会冒出一个个气泡,在某一个让人崩溃和猝不及防的日子里,猛然翻出来,击溃所有的防线。
对于违命侯来说,大概就是今天吧。
我终于懂得他说我与他相像是什么原因了,我们都背负着太过深沉的东西。
因为这一点点共鸣,我并不打算将我们今夜的对话告诉陛下,说完就算忘了吧。
我拍拍他的手,坐到了床头,他抬头看着我,苍白的颈项脆弱不堪一握。
他笑着:“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暴君吧。”
也不算,我垂下眼帘,天灾人祸,有时候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真的要追究,那可能真的叫气数已尽。
他的指甲深深掐紧我的皮肤,传来一阵刺痛,说了一番让我胆战心惊的话:“朕从来不想杀人,从来不想卷入争斗,从来不想手染鲜血。”
“朕从来不希望天下百姓过得水深火热。”
“朕,从来不是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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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字就是王带了个白帽子 所以这里母亲的帽子是有寓意的 杨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