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停雨霁,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江岸边点点渔火摇晃。破庙在山上,杨佑出门看去,山丘平和地在黑暗中现出黛青色的暗影,山下的平原伫立着排列整齐的房屋,燃起的灯笼照亮了深蓝的夜空,将天际染成朦胧的橙色。
杨遇春穿好衣服走出来,站到杨佑身边,问道:“王爷,你在看什么?”
卓信鸿眼睛死死盯着山下的道路,试图从那黑魆魆的一片中辨别出什么来。
杨佑指着灯火通明的城市对杨遇春解释道:“你看修阳城。”
杨遇春抬起手在眉间一搭,叹道:“还挺亮。”
杨佑笑着摇头,“洛水沿岸以商贸出名,你看那城中灯火不息,可是沿江却寂寥无人。”
杨遇春大手一拍,“正是,莫不是那些追杀我们的人在封江?”
“也不一定是封江,”杨佑道,“只需要仔细盘查,耽误了时间,商旅们自然也不会冒险行船。”
他抱着双手说道:“看来我这西南一行,是戳到了人家的痛处啊。”
武家在蜀郡经营多年,和剑南节度使刘武相互制衡,西南山匪横行,早就有人想借平乱之名插手政事,皇帝顾忌局势才迟迟不处理。
也可能是他根本不在意南蛮这样的不毛之地。
或许只有商洛才能猜上几分。
杨佑一开始只以为西南是齐国局势中的弃子,商洛让他主动请缨去西南,他还心有不欲,如今看来,即使是西南一块地方,水也深得很。
假如杨佑能彻底掌控西南,铲除了武家的根基,七皇子也就不足为惧。
商洛那老头子,到底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
杨遇春在山上砍了两棵竹子,在山上找了一处泉眼盛水,杨佑看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跟着杨遇春跑来跑去,蹲在一旁看着他。
“你的伤真的没事吗?”杨佑戳着杨遇春的手臂问道。
“没事。”杨遇春三下五除二将水装好用布条绑着挂在腰上,“走吧。”
卓信鸿将破庙四周都勘察了一遍,又祸害了许多花草,终于等到楚歌回来。
楚歌穿着一身朴素的农装,背着一个大包,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
杨佑递了个竹筒给她,“喝点水。”
楚歌喝完水,用力擦了擦嘴角,“洛水沿线都在仔细盘查,说是护送王爷南下的船队遭到水匪抢劫,水匪逃跑,王爷下落不明,两位偏将身受重伤。这几天要严加排查,防止有水匪进入城中,再过一阵子,就会调集军队来剿匪。”
楚歌嘴角浮现出嘲讽的冷笑,“现在任何人出入都要看名籍。我仔细看了看,那些兵士重点看的是从京城来的人。我又找了城里的老人打听,说护送王爷的船队,只有王爷所在的船受到了攻击,装运物资和下人的床都安好无恙,已经着手让太常寺的人送回京城了。”
杨佑听了也觉得好笑,确实是有备而来,只是两位偏将受伤,也过于委屈他们了些。
楚歌从包裹中拿出一叠文书,交给杨佑:“我遇到了徐大人派来的人,他要我把这些东西都交给王爷。”
一行人的文书都是各自放在行李里面的,都被江水冲走了,除了杨佑随身带着的王位和布政使印章,竟然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身份,徐开霁的文书可谓是送到了点子上。
杨佑打开一看,徐开霁还细心地替他们做了两份文书,一份是本来的身份,该是谁就是谁,还有一份是伪造的,说杨佑一行是从蜀中往京城做生意的行商,如今货物卖空了,正要打道回府。
卓信鸿凑过来看了一眼,赞道:“徐兄到底细心,我们有了这些文书,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杨佑看着文书摇摇头,“恐怕还不行,想要我命的人,可能不止武家这一波。武家忌惮我夺权,剑南节度使难道就不怕吗?西南布政使与剑南节度使本是平级,布政使管政事,节度使掌军要。我朝多年以来,在外重兵不重文早就成了惯例,各地都以节度使为先,刘武也兀自坐大。可我是皇子,又得了父皇的口谕,能够调动军队,只要我就任宣政使,我就能压他一头。刘武可不会坐视我与他分权。”
霄宁道:“照王爷这么说,咱们还得乔装打扮,暗中出行?”
蒋凌将文书拿在手上细细琢磨,半晌才道,“恐怕这文书也用不成。咱们也不像是商人,真要装起来,肯定很快就会被识破。”
“要不就说我们被水匪劫了,身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好一路做生意,一路回乡?”楚歌道。
蒋凌摇头,“行商的文书都是用惯了的,哪里会像这样……”
他抖了抖新的文书,纸张在火光中光洁明亮,发出响亮的声音,“新的。”
杨遇春猛地将一根柴投入火中,打碎星星点点的火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咋办?”
杨佑手中拿着一支柴火,按照脑中记得的东西,在地上画出了洛水地图。
“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如果事实真的和我们猜想的一样,秦淖没有抓住我们,于是不得已编出了水匪抢劫的借口,将视线引向匪徒,说不定朝中会有人上书,猜测有其他皇子暗中动手,借此引发新一轮攻讦。这些暂且不表。楚歌姑娘说过几天可能会有军队来剿匪,名为剿匪,实际上是找人,到时候恐怕在山野也躲不下去。”
“城里不能去,山里也不能躲。”卓信鸿叹道,“死局啊。”
杨佑冷冷开口,“也不是没有破局的办法,咱们必须要在他们调兵之前先走。既然他们想让我死,那我也配合配合。”
他看着楚歌的包裹笑道:“难道姑娘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正是。”楚歌笑着拍了拍手,一个和杨佑身形差不多的人从门外跳进来,俏皮地在杨佑面前单膝跪下,行了个不着调的礼,“小的见过王爷。”
霄宁看着他惊讶道:“戴宗!你怎么在这?”
那名叫戴宗的人抬起头来,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随意束在头顶,样貌普通,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碎星,他朝着霄宁招了招手,“好久不见啊,道长。”
杨佑把疑惑的目光转向霄宁,霄宁道:“王爷,此乃江西盗魁戴宗,练得一身好功夫,飞檐走壁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专门劫富济贫,是位讲义气的大侠。”
意思就是信得过,用得了。
杨佑自动简化了霄宁的话。
戴宗搔了搔头发,“年少时漂泊江湖,受了楚歌姑娘一点恩惠,有恩必报,如今我这不是来报恩了嘛。”
翌日清晨。
秦淖和纪陈带兵入修阳,正亲自查看关卡,不多时,有人来报,说江边渔户发现半夜有人上岸,往山上逃了。
那渔户正待问那人是什么身份,谁知他竟然不答,也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专往山林里钻。
秦淖问道:“可看清那人穿了什么?”
渔户战战兢兢地答道:“不……不曾看清,是白衣服,料子应该挺好。”
秦淖再问几句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招手让人带着渔户下去。
纪陈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会是他吗?”
“白衣,料子很好。”秦淖低吟,“有可能。”
“可他的同伙都去哪了?”
秦淖摸着下巴,“江流湍急,恐怕是被冲散了。上面特意叮嘱过,那位可是在水边长大的,水性好着呢,轻易不能怠慢。你在这守着,我亲自去看看。”
秦淖提点一百步卒,带着渔夫往山上追赶,先到了一处破庙,庙中有生火的痕迹。秦淖是斥候出身,对痕迹十分敏感,手指沾了灰,在鼻边闻了闻,“昨日的火,追!”
山路蜿蜒,满目青翠。正逢夏日草木疯长,秦淖在草藤中跌跌撞撞,追了约有半日,只隐隐看见些行走的痕迹,却始终摸不到人。
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越发确定,不断逃亡的此人,正是他们一直在追查的人。
他也不得不佩服那位的耐心和体力,不过,再狡猾的兔子也还是得被猎狗抓住。
一百步卒散开成扇形,一寸不落地在山林中搜索。
“在那!”秦淖闻声转头,一袭白影从褐色的树干中略过。
他喜不自禁,大步向前追去。
包围圈逐渐缩小,那个白色的身影也愈来愈近,他似乎终于发现自己陷入了包围,再往前走就是一片断崖,深有百丈,下面是咆哮的江水,水流湍急,激起层层水雾,已经无路可逃。
秦淖能看见他完整的身形,虽然形容潦草,但是那身蜀锦华服,头上的鎏金发钗,都昭示着此人的身份。
一定不能留下后患。
他举手,示意步卒举箭,竟是要将人就地斩杀!
白衣男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悲从中来,仰天咆哮,他那瘦削挺直的脊背不堪重负,在青天之下折辱了自己的骄傲。
秦淖开始有点惋惜了,这人是何等的风华绝代,竟然要不声不响地死于荒野。
他这样想着,举起了手上的弓弩。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白衣男子说着,纵身跳下断崖。
秦淖吩咐道:“下去看看。”
步卒推脱不已,百夫长上前说道:“将军,那断崖,没有路下去,只能从崖上攀爬,不小心就要丧命,兄弟们都是有家室的人……”
秦淖将弓弩别回手臂,盯了百夫长一眼,“就你们修阳的兵事多。”
“走吧,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