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蜿蜒,杨佑骑着马,双脚晃晃悠悠,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拿着水囊喝了口水。日中时候最为炎热,草丛中传来虫豸此起彼伏的鸣叫。
霄宁看着楚歌着男装,骑白马,忍不住赞叹道:“想不到楚歌姑娘如此英杰,不仅能找到马,自己也会骑马。”
楚歌笑着说:“道长你也不用拐弯抹角地打听消息,这马是徐大人联系的,我不过是个中间人。至于这骑马的本事,无非是同客人出游时学的皮毛罢了。”
霄宁看了看卓信鸿的脸色,及时闭了嘴。
杨佑回头看着远处的山峦,“也不知那位戴宗兄弟会不会出事?”
楚歌道:“王爷不用担心,戴宗那飞檐走壁的本事都是在山里练的,那片断崖更是上上下下爬过无数次,不会出事的。”
卓信鸿问道:“你是如何想出这等李代桃僵的主意?”
楚歌道:“也是巧合,我进城时恰好遇到他在……”
“偷东西?”杨佑笑道。
楚歌点头,“我看他身形与王爷有几分相像,突然想到了而已,也许是平时话本看多了吧。”
她笑着耸肩,眉目温柔。
杨佑手里扬着马鞭,“为今之计,我们得加紧赶路,到了成都再回禀父皇。”
楚歌对洛水沿岸情况极为熟悉,就是那些人迹罕至的小路也了如指掌,带着他们专往山林里钻,除了路况艰险,竟然比他们走官道还要快些,只是比之水路,还是慢了不少。
不过杨佑也不能再追求过多了,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到达长江,便是最大的好处。
杨佑拿着行商的文书,当了不少随身的金银饰品,买了一堆珊瑚和出行要用的一应事物,靠着蒋凌的口音骗船老板他们是回蜀的行商,坐了十几日的船。直坐得人头昏脑胀,唯有杨佑和楚歌两人得以幸免。
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骇,岸边青山越来越高,越来越险,偶尔有一座茅屋高高地立在山上,白雾缥缈地笼罩着,颇有遗世独立的味道。
夜间唯有月上中天之际才能感到月光的照耀。
杨佑坐在甲板上,夜风吹来湿润的水汽。
不知道是否是离家太远,他越发怀念水边湿润的气息,好像只要在这些地方,敖宸就会在他身旁。
“王爷不睡吗?”楚歌从后面走来,带着披风披在他身上。
好像是卓信鸿的衣服。
算了,计较那么多作甚。
杨佑拢了拢衣服,将遮住眼睛的碎发别在耳后,“在船里都睡了一天,起来走走。”
楚歌坐在他旁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放松地叹气,“真如脱笼之鹄,自在。”
杨佑问道:“怎么突然想到赎身了,从前不是不愿的吗?”
楚歌双手垫在颈后,躺在甲板上看着天空,“从前赎身不赎身,有什么区别吗?赎了身又能去哪?客人和妓女,谁会动真情呢?只要是在京城待着,我永远都是楚歌。其实我本不必来通知你们的。说是来找你们,其实不过是我的借口。”
她长长地叹气,“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就跟着过来了。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快乐过。”
她笑着看向杨佑,“虽然路上很苦,可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终于做到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卓公子……”
她眼神低沉了些,很快又染上了明亮的月光,“要是他负了我,那也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人生一世,能做一件由衷的事情就已经很满足了。”
杨佑看着她很久没说话,最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想没想过恢复你以前的身份?”
楚歌惊讶地看着他,“王爷知道?”
杨佑点头,“郭楚楚?”
楚歌笑颜如花,“多少年没听到别人喊我这个名字了。”
杨佑早就猜到了楚歌的身份,只是碍于卓信鸿,没有明说。
楚歌原名叫做郭楚楚,是洛水漕运司郭兴言的独女。郭兴言在治时,洛水水匪横行,水道淤塞,船只不行,两岸民生凋敝,偏偏朝廷不重视。郭兴言上任后疏通洛水航运,没人清除匪患,他就和洛水沿岸十八个山寨的头目结成兄弟,规定每段由固定的水匪护航,可以从航船中抽成。如此经年,洛水沿岸商旅渐多,城镇市集逐渐发展,郭兴言和水匪们也赚得盆满钵满。郭兴言每一年的吏部考核都是上等。
直到御史卓冀上书言明郭兴言收受贿赂,与水匪互通,分享洛水航道。圣上震怒,马上扒掉了郭兴言的所有功名,全家流放。次年调集军队清缴了洛水沿岸的所有水匪。
推算下来,郭兴言被流放的时候,楚歌也不过十三岁。
而那位检举有功的卓冀卓御史,就是卓信鸿的父亲。
说来真是命运弄人。
楚歌道:“当年父亲被流放时,十八山寨中的第一把交椅,梯子山的头领鹞子刘准备半路将我爹劫走,我爹不愿背上反贼的骂名,只将我托付给头领。我在梯子山上住了大半年,也算是半个压寨夫人了,不想后来朝廷清除匪患,十八山寨全数覆灭,我辗转被卖了好几处地方,也是近年才到了清苑。”
“这样说来,你之前找的船夫还有那位戴宗兄弟,都和十八山寨有关?”杨佑问。
楚歌道:“连那处破庙,也是兄弟们替我找的。山寨破后,有很多人都逃了出来,就在洛水边谋生。”
杨佑抬眼看看身后,卓信鸿手上搭着一件女式外衣,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不声不响地站在甲板阴暗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杨佑叹了口气,替别人问道:“那你恨他吗?”
“谁啊?”楚歌说完马上意识到杨佑所指的对象,“我爹虽然治水有功,但是收受贿赂,纵容匪患也是事实。御史所言并无虚话,他自己也认罪了。我不能恨御史,也不会恨他。不做郭楚楚,反而会好些。”
杨佑再回头,卓信鸿亦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回去了。
从长江逆流而上,只能坐大约三百里的船,三峡天险难以越过,即使是顺流而下的船只也多有沉没,逆流而行不仅艰险,而且极为耗费人力和时间。杨佑一行只能下船步行。
一匹马被匀出来背负两箱珊瑚,楚歌和卓信鸿共坐。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悬崖峭壁之下,是在巨石上冲击的惊涛骇浪,杨佑本想吟几首诗,爬了半日的山,连吟诗作赋的酸臭劲儿都没了。
到了最险峻的地方,连马上都待不了,只能下马步行。杨佑和楚歌在船上耀武扬威,到了陆上也就差不多奄奄一息。
杨佑拉着杨遇春的衣服喘气,有气无力地说道:“还有多远?”
杨遇春人高马大,放眼一望,“再走一会就能上马了。”
杨佑:……
杨遇春背上背着行李,手上还得提一个杨佑,还得照看着蒋凌。
蒋凌原本带着病,好像是离家乡越来越近,他的身体反而越来越好。
杨佑看看同样脚步虚软的楚歌,卓信鸿几乎是抱着她的腰拎着她走。
楚歌对着杨佑眨眨眼。
杨佑:……
这是被嘲笑了?
霄宁背负着探路的重任,往往前先走一段路之后,探明路况之后再原路返回带着一行人走。
“再走一段。”霄宁探路回来,一边喝水一边说,“不能在这里停,这片都是悬崖,得走出去才能扎营。”
杨佑的脚麻木不已,靠着杨遇春拉动才能一步一步往前走。
终于走出了悬崖,霄宁带着他们找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系马扎营。杨佑顾不得什么风度操守,寻了个平地就躺下去。
杨遇春拿着麻布道:“王爷,先铺一下吧。”
杨佑不想说话,朝他动了动手指,表示自己的抗拒。杨遇春便将麻布盖在他身上,和霄宁一起扎营。连日赶路已经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幕天席地睡得十分香甜。
再醒来时,营地已经全部布置好,温暖的篝火上烧着热汤,楚歌盖着麻布睡在杨佑旁边。
这几天风餐露宿,什么男女之别全都没了。
卓信鸿见他醒来,喊道:“吃饭了。”
杨佑揉了揉眼睛,将楚歌喊起来,卓信鸿捉到了一只野兔,熬了一锅肉汤,几人围在火边匆匆吃了,分好守夜的人便钻进帐篷睡觉。
夜半三更,杨佑突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白天睡了一会,他倒是还有些精神,勉强撑起来,透过灰色的篷布,他看进星星点点的火光似乎环绕着营地。
“牛!”他当即冷汗直出,小声地叫着睡在一旁的杨遇春,杨遇春睡得死,还在打呼噜,杨佑用力踢了他一脚。
杨遇春睁开眼,杨佑食指放于唇上,示意他噤声,又指了指外面。
火光越来越近,连那悉悉索索的声音都听得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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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佑:???
他看着杨遇春,杨遇春也是一头雾水。
杨佑小声说道:“这是人在说话吧?”
杨遇春侧耳细听,将长刀握在手中,“是人。”
杨佑也将匕首拿在手中:“为什么我听不懂?”
帐篷外又是呜哩哇啦一阵声响,不知道是轮到谁守夜,竟然一点都没有预警。
杨佑的心跳到了极点,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火光逐渐明亮,照亮了营地,杨佑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手中的刀又紧了紧。
“啊啊啊啊啊!”楚歌尖细的叫声突然传来,杨佑再也待不住,掀开帐篷探出头来。
小小的营地上有三个帐篷,篝火已经熄灭,唯有四周的火把照亮了一切。杨佑一眼望去,营地周围竟然围了不下百人,全是男人,头上都用黑布围了好几圈,穿着黑色的上衣下裤,脖子上挂着各种各样的银饰,两耳带着银质耳环,手中拿着各种农具和鱼叉,还有提着菜刀的,银器在火把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楚歌手足无措地站在空地上,似乎是被吓到了,脸色苍白,卓信鸿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杨佑赶紧走到楚歌身边,杨遇春紧跟在两人身边,长刀一横,盯着四周的人。
蒋凌和霄宁也出了帐篷。
杨佑对着蒋凌拼命使眼色,示意他快点说话。
毕竟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西南来的人。
蒋凌双手举起,示意自己没有威胁,用一口地道的西南官话说道:“我们是组生意勒人,过一哈路,在这休息一哈,各位大哥老汉莫要认错人。我们四好人。”
人群分开,一位白胡子老者从中走出,张口说道:“#¥%……*#@!”
众人:???
这次所有人都看着蒋凌。
蒋凌头上落下几滴冷汗,霄宁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蒋凌苦笑:“这,他们的话不是官话,和我族里的话也不太一样。”
杨佑心里真的想说一声“天要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