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怎么样了?”杨仁焦急地看着良妃。
良妃以手掩面咳了两声,嘴唇白净没有血色,“陛下今日已经不大好了。早前醒过来只有眼睛能动,等太子到时,眼睛也睁不开了。如今太子正在召集老臣草拟遗命。”
杨仁双手一合,“此刻正是好机会。我马上去召集人马,势必要打杨佑一个措手不及。”
良妃拉住他的手,犹豫着说,“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安安心心等着太子上位难道不好吗?”
“娘,你还不清楚吗?当年我的弟弟是怎么流产的?您又是如何伤了身子从此不能好好生活?这么多年你还看不清,在宫城里只有你死我活,只有人吃人。如果杨佑当了皇帝,第一个就会拿我开刀。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放手一搏。”
良妃放下手,目光惆怅地说道:“当年那个孩子,我没怨过……罢了,说了谁都不懂。娘知道你做了许多准备,可这实在是太过冒险了。娘只希望你好好的,这不是一条好路。”
“无路可走了,母妃。”杨仁沉声道,“成功成仁,在此一役。”
月上中天,杨庭的呼吸逐渐微弱。
杨佑这是已经让大太监拿过了传国玉玺,拿着玉玺的手停在商洛写好的遗诏上,久久没能落下。
“殿下。”商洛在一旁提醒道,“望殿下哀而不伤,以国事为重。”
杨佑知道,自己手中的印章,意味着一个皇帝的死亡,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世界的逝去与另一个世界的开始。
尽管即将故去的时间里,齐国让他感到压抑和深深的失望,但扪心自问,他真的能完完全全承担一个国家的重任吗?
他真的能为齐国带来一个新的开始吗?
杨佑相信自己,可事实放在眼前,任何人都会犹豫。
商洛老练的眼光立刻看出了他的犹豫,他苍老褶皱的手放在了杨佑的手上,压着他用力在遗诏的最后落下一个方方正正的血红色打印。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商洛压着杨佑的手,“殿下,你不是一个人。”
商洛睿智沉稳的气息让杨佑安心,他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几位重臣,缓缓点头,吐出胸口沉郁的浊气,“我知道了。”
夜半时分,宫里谁都没睡,倏忽吹来了一阵寒风,带来几片浓云,将明朗的月光遮住。
雪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杨佑在屋里静候着太医的最后一次把脉。
他看见太医的额头上不断地浮现冷汗,慎之又慎地反复在杨庭的手腕和脖子处探着,却始终不敢动手去试他的鼻息。
杨佑一时觉得蓬莱殿的暖烟熏得他发昏,将太医轻轻扯到一边,食指放在了杨庭的人中。
杨庭的肌肤已经完全冷了,只有一点点些微的余温留在杨佑冰冷的指尖。
没有呼吸。
最后的尘埃终于落下。
杨佑说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感觉,好像很悲伤,又好像很平静,杨伭死的时候,丽妃死的时候,他都没有这种感觉。
混合了淡淡的厌恶与不舍,带着点点的不甘和温情。
他甚至恍惚间想将杨庭拉起来质问他,为什么就这样死了?明明那些被他伤害过的,因为他而受到折磨的人都没能好好活着,许多人还在受苦,他怎么能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因为死而解脱?
他欠丽妃的,欠杨伭的,甚至是欠自己所有儿子的情意、善良与道歉,永远都没法偿还了。
杨佑掀开床帘,露出杨庭僵硬的身体,肃容道,“陛下……驾崩……”
以官员为首,所有人都在杨佑面前跪下,开始大声哭号。
杨佑抬手掩面,也跟着轻轻哭了一场。
他一边哭一边想着,父亲在他生命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然而他能回想起来的,都是那些和丽妃一起度过的日子。杨庭留给他的,只有身上的血脉和皇子的身份。
他们之间做戏多于情分,杨庭喜欢他的脸,喜欢他不争不抢,喜欢他听话……
都不是喜欢他这个人,也不是喜欢他这个儿子。
那只是作为君王对听话的下属最高的怜爱。
哭着哭着,他突然想笑自己,他为什么还想着在杨庭身上找到那一点点温柔的情感和回忆?
杨庭不是那种人,而他从小就知道用假面对待杨庭。
父子之间,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杨庭死后才是杨佑最忙的时候。
按照齐国常例,皇帝死后要在宫中停殡一月,下一任皇帝、皇室成员、百官军民服丧二十七日,禁绝玩乐婚嫁,是为国丧。
像商洛和刘颇这样的人,都是经历过国丧的,十分有经验,带着人在蓬莱殿东边的侧屋里开始哭号。
內侍敲响了宫城四角的大钟,一时之间,城里钟声此起彼伏,回荡不息,都昭示着一件关乎国家命运的大事发生了。
杨庭的遗体必须在天亮之前收拾好。杨庭生前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太监用米汤和热开水给杨庭擦了身上,梳理头发。浴后,太监们把杨庭放在了刚刚搬来的新床上,床上铺着竹席和蒲草,枕边放着一个小包,装着杨庭掉落的头发和剪掉的指甲。
杨佑在水盘中洗过手,将一枚玉蝉放在了杨庭口中。
口中含玉,据说能令尸身不腐。
他退后半步,一群宫女抬着龙袍帮杨庭穿上,用两枚玉石塞在耳朵里,又另抬来十二称袭衣,一层一层套在杨庭身上,然后用大殓之衾盖住杨庭。这便算是匆匆结束了。
杨佑从蓬莱殿中走出来,对商洛说,“你们都回去吧。”
大臣们领命退下。
于是皇宫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杨佑抬头看着满天的白雪,突然感到一种毫无来由的孤独。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于世,最后也不过是赤身裸体地来,孤零零地走。
“恭喜陛下。”敖宸无声地从背后抱住了他。
杨佑回头看去,白茫茫的雪地上只有一串脚印。
“丧事不该说恭喜。”杨佑从他怀里退开,认真端详着敖宸,“应该说节哀。”
“我在说你当了皇帝,你很难过吗?”敖宸摸了摸他的侧脸,手和雪一样洁白冰冷。
“我不知道,”杨佑的眼睫上落了一粒雪花,他用力眨眼,敖宸伸手替他拂去。
“至少不是开心。”
敖宸没什么表情,他显然也不太理解杨佑为什么会为了杨庭而难过。
其实杨佑自己也不清楚,但心里的感觉没法骗人。
敖宸上前一步,将他抱在怀里,安抚一般将杨佑的头按在自己胸口。
杨佑用力抱着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直到敖宸冰凉的气息代替雪花的滋味充斥着杨佑的鼻腔和胸膛,他才放开手推了推敖宸的胸膛。
“我没事,走吧,去休息会,等天亮又要忙了。”
敖宸看着远处逐渐变淡的天空,在那淡淡的一抹白色中,隐隐透着一丝火光。
“你在看……”杨佑跟着他的视线看去,呼吸蓦地一紧,忙叫人问到底什么情况。
“殿下!”徐开霁衣冠凌乱地跑到他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谋反……快走……”
杨佑抓住敖宸的手紧了紧,抓住徐开霁的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轰的一声,正南方的宫门处爆发处一阵剧烈的火光,直冲夜宵,徐开霁大声地在杨佑耳边吼道:“武家谋反!”
怎么会是武家?!
“李德顺!”
大太监跌跌撞撞地踩着雪过来。
杨佑道:“把惠妃娘娘请来。”
李德顺用哭哑了的声音说道,“殿下,惠妃娘娘听说王爷家的小郡主生了急病,没等陛下的消息就出宫了。”
“什么时候,她没有命令怎么能出宫?”
“这……郡主急病可等不得……”
“你!”杨佑不知道说什么好,用力抹了把脸,问徐开霁,“现在情况如何?”
徐开霁擦去脸上的灰痕,“我和老师刚走到丹凤门,恰好遇见武家两位将军要门卫开城门,老师看着不对立刻和其他官员一起去找了崔珏将军,让我来通知陛下。”
眼下看来应该是崔琰和武家的人马交战了,只不知武家到底有多少人。
杨伦没有谋反的胆子,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防着杨伦,没想到被这小子将了一军。
好在一切都还在预料之类,总不枉他布置一场。
但杨佑始终放心不下,杨仁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不像是他,今夜绝不会只有这一场骚乱。
杨佑吩咐徐开霁,“你在这守着陛下,我去城门看看。”
“殿下,万万不可冒险……”
杨佑甩开徐开霁拦着他的手,让李德顺过来,“你知道三哥在哪吗?”
李德顺低头道:“三殿下今夜没有进宫,老奴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杨佑点头,“把剑和遗诏招来,动作快点!”
李德顺只知道杨佑是有军功的人,也不疑有他,跑去杨庭的蓬莱殿中找了一把剑便跑了出来。
徐开霁却是知道他不会武功,“你不能去,万一出事了天下怎么办?”
“我不去谁去?!你一定要守好父皇和传国玉玺。”杨佑接过剑挂在腰间,看了敖宸一眼,“走了。”
敖宸点头跟在他身后。
等出了蓬莱殿的门,杨佑忽然停住了脚步,“不对,宫城大小十二门,武家两只龙武军都在大和门附近,他们为什么要特意从东边跑到南边打丹凤门?”
敖宸道:“你担心他们声东击西?”
“我不知道。”杨佑摇头,就是不知道才让人后怕。
他前几日刚刚增加了防卫宫城的人手,但总有些担心。
“带我去凌霄门。”杨佑想了想说道,“如果真是声东击西,恐怕就得用到凌霄门的人马。”
敖宸抱着他,两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雪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