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中,杨佑与杨休坐在一起,刘慧和崔珏坐在两人身后,商洛和其他百官坐在杨佑左手边,安静地听着杨遇春讲述西北局势和战略。
杨遇春来之前显然是做好了明显的准备,一反在西南的强攻作风,提出要在西北屯兵,以长城为依仗,先防御恢复民生,然后再图反攻。
一番陈述下来,众人因为突厥将来而皱起的眉头送了几分。
杨佑看着他,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预感。
尽管杨遇春现在还十分年轻,所有的战功都只在西南一隅展现,但他日后一定会成为支撑天下的中流砥柱。
“未来五年内,不,可能十年内,齐国都不会选择和突厥展开大战,但也不意味着让人随意欺负。”杨佑评点道,眼神十分郑重,“我把这个分寸交给你掌控。你只管放手去做。”
杨遇春单膝跪下,缓缓点头。
刘颇叹道,“兵将已齐,依殿下看,什么时候出征最合适?”
杨佑看了看历表,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越早越好,不如就给你两天时间吧,兵马都提前从西南调过去了。”
他抱歉地看着杨遇春,“辛苦你了,年也不能好好过。”
杨遇春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大丈夫以天下为家,哪里不能过年?”
商洛开始主持商议粮草等安排事项,杨佑不太懂这些东西,只等商洛他们商量好了之后便拍板决定。
好不容易遇见个晴天,杨休等朝事商议完毕,请杨佑和他一起在宫城里走走。
皇帝病后,杨佑暗中增加了宫里的守卫,以防有人趁机搅弄局势。
杨休和他并肩而行,肩上披着火红的狐裘大衣,红色的细绒衬得他肌肤胜雪,眉眼风流,他看看天色,问道:“你继位之后想做什么?”
杨佑低眉温柔地笑着,“我和老师商量过了,我要变法。”
杨休的步子顿了顿,“你要变什么?”
“有很多,”杨佑掰起手指数着,“明黜陟,绝举荐,清冗政,惩贪污,抑世家,收藩镇,修武备,减徭役,改赋税,均田地。”
杨佑列出来的事项几乎针对了齐国所有的弊病,这下杨休是真的觉得他在痴人说梦了,“你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清扫所有的障碍,你想改变的东西越多,得到的阻力也就越大。”
“我知道,”杨佑也不是傻子,历代改革少有成功,即使成功也是流尽了许多鲜血,“我不是一个人,也不准备制造一场疾风骤雨的改革。”
他抬头,敖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路中间朝他走来。
杨佑的右手动了动,敖宸过来牵住,走在他身边对着他笑了笑。
两人十指相扣地走在青石板上。
杨休没有说话,一阵静谧之中,敖宸突然说道,“过几天会更冷。”
“嗯?”杨佑侧脸看他。
敖宸指了指天色,“乍暖还寒,是这样说吗?皇帝说不定就这么几天好活了。”
杨佑的脸色暗了暗。
杨休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关心地问道:“太子殿下?”
“没事,”杨佑勉强牵了牵嘴角,抓紧敖宸的手,“这几天抽空多看看父皇吧。对了,最近三哥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三哥倒是一直挺安静的。就是老七几天前去了暗娼馆,回来和王妃闹了两天,他自己不痛快,就去找武家亲戚说了说话。小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我看这几天他们好像和好了。”杨休道。
杨仁越是风平浪静,杨佑就越担心他在暗中谋划着什么,眼下要防卫突厥进攻,赈济雪灾,还可能要处理国丧,杨仁真闹起来,杨佑未必吃得消。
“不管如何,先稳住他,”杨佑答道,“京城一乱,杨遇春在西北没办法做事。”
“你们没看到不代表他没有做,万一他有先手呢?”敖宸突然说,“在皇帝生病之前,甚至在你进京之前。”
“什么先手?”杨佑看着敖宸问道。
“你说什么?”杨休探头在杨佑周围看了看,“你为什么一直朝右边看,有什么东西吗?”
杨佑暗道不好,转过头来对着杨休笑了笑,“没什么了,他说,不我说,万一三哥在我们之前就做好了准备,留着先手怎么办?”
杨休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他要真有先手,怎么不提前用了,还等到现在?饭都快煮熟了。”
敖宸和杨休辩论起来,虽然杨休对此毫无察觉,“你之前有兵有将,后来商洛上位,他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就丢了机会。如今杨遇春和你带来的许多将领都要去突厥,皇上病重又是一个好时机,你们肯定不会有太多精力去限制他。”
敖宸可以用自己的能力探知京城的事务,但杨佑以前担心他龙气不够,也不喜欢这种手段,便不准他使用了。但人间的争斗敖宸看得太多,他担心地说道:“皇帝病中之前刚好和你闹过一场,说不定会有人把皇帝的病推到你身上。”
“让我想想。”杨佑的思路有些乱了,他放下敖宸的手走到路旁的石阶上坐着。
杨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三哥哪里有什么先手,是你杞人忧天……”
杨休的声音越来越小,杨佑抬起头来和他四目相对。
他们都想到了一个问题。
杨佑咽了咽口水,“你还记得,当初回京时,崔珏明明找了羽林军商量好了一切,最后驻防的却是河丰军。后来通过你,父皇才进了宫。”
杨休点点头,“虽说当时换防乃是无意之举。可河丰军是狄飞专门拨出来加入京城防卫的,后来狄飞撤军也没有把河丰军调走。后来府军缺人,河丰军将领和狄飞关系也不是很近,兵部就把河丰军编入了府军中。”
“到底也是狄家出来的人。”杨佑叹了口气,心中突然十分慌乱,但也只有那么一瞬,他平静了下来,“我去找崔珏,让他加派城防人手,再派一千人守卫宫城,注意河丰军的动向。”
杨佑说走就走,“再不行也要让他慢慢把河丰军打散,不能让他们聚在一团。”
杨休也跟着他动起来,“我马上去找人去查河丰军的动向。”
两日后,杨佑亲率百官送杨遇春出征。
天边最远的地方是看不清的一条黑线,杨遇春穿着一身银甲,在马上朝杨佑挥了挥手。
杨佑拿过旗兵手中的龙气胡乱举起来摇了摇。
商洛放心不下地说着,“也不知能不能守住今冬,昨天便又上报,在广武关外百里出现了突厥人的踪迹。”
杨佑心里也没底,但不能露怯,“杨遇春和廖襄都身经百战,放眼朝中,也只有他们能和突厥一战了。”
商洛眉头深锁,“臣眼见几位圣人蹉跎岁月,朝政一年不如一年,如今竟然连打仗的人都拉不出来了。”
杨佑想到死在自己手下的玄甲军几位大将,心中也有一叹,若非他们绝不投降,杨佑也不至于真杀了几个将领。
“明年春天,文举要开了,”杨佑道,“老师,两百年前哀宗担心民间学武乱政,便取消了武举,导致百年来齐国武备后继无人,只能从军功子弟和世家中选拔,我觉得略有不妥。我想在明年把武举也弄起来。”
商洛点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臣这就下去准备。”
“杨遇春也走了。”杨仁看着逐渐远去的旌旗,意兴阑珊地说道:“一介粗人,不识礼数,不知能不能打得过突厥?”
杨休看了他一眼,顺便盯了盯他身后的文官,不屑地说道:“会打仗不就行了?好歹杨将军是上战场的,总好过有些人满纸空话指点江山,打起仗来比谁都跑得快。”
杨休眼尖,看见杨佑和商洛已经下了城楼,抓紧脚步跟了上去。
杨伦沉默地站着,想抬脚跟着杨休。
杨仁用力在他肩上拍了拍,展露出一个十分亲和的微笑。
杨伦当即两腿发软,冷汗直流,差点跪了下去。
杨仁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老七啊,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想好了,墙头草的下场只有一个——两边都不讨好。”
杨伦颤抖着双唇:“我知道的,三哥。”
杨遇春走的当晚,宫里就派人传消息,说皇帝醒来一次,这次两侧手脚都不能动了,连话也说不出来,叫杨佑赶紧去看。
杨佑从敖宸身上爬起来,来不及穿好衣服就钻进了马车。
匆匆赶到蓬莱殿,发现后宫妃嫔都站在了殿外,只有良妃和武惠妃守在屋里。
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武惠妃眼睛都哭肿了。
杨佑以眼光询问太医,太医只是跪下无力地摇头。
“父……”杨佑刚开始哽住了咽喉没能说出话来,向前走了几步才艰涩地说着,“父皇怎么了?”
御医掀开窗帘,杨庭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灰败的死色。
御医小声地对杨佑说,“恐怕只在这几日了。”
杨佑俯身摸了摸杨庭的脉搏,弱不可闻。他定神,让武惠妃和良妃把不相干的人都清了出去,通知三省官员前来。
不知是不是大家都有预感,商洛等人很快就到了,杨佑让后妃都出去,只留下几位老臣看着皇帝。
商洛沉重的目光落到了杨佑身上,“殿下,是时候了。”
杨佑心中一凛,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拟遗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