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宸慢慢地滑落到地上,弯着腰不住地咳嗽,每咳一次都有无数血沫飞溅出来,在空中消散。他的喉咙里传出模糊的嘶吼,却被压抑着不敢放声。
杨佑跟着他跪在地上,想将敖宸抱在怀里,手指却穿过了敖宸的身体。
杨佑被吓得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这是……
“敖宸……”他喃喃地念着。
“你会死吗?“杨佑悲哀地问。
敖宸抬头,看见杨佑的脸上两行清亮的眼泪不住地流淌,他用带着血污的指尖帮杨佑擦掉,眼泪连同血色一起在他的手上结成冰霜然后化作齑粉。
他已经恢复了实体。
杨佑猛地抓住他的手按在脸颊上,上前将敖宸抱在怀里,哽咽着说:“你要吓死我了。”
敖宸胡乱用手抹去嘴边的血,放松身体靠在杨佑怀里,“啊,其实没什么,小事一桩。”
杨佑愕然,继而心痛地说,“胡说什么,是朝廷,不,是龙脉的事情对吗?”
他慌乱地站起来翻出奏折,颤抖着手打开,“你看,是蝗灾对不对,蝗灾过后百姓无法生活,再加上对朝廷早已不满,很容易就会激起民变。然后这些民变就像蝗虫一样,轰轰烈烈地席卷整个齐国,对吗?”
他感觉喉头突然被塞得满满的,一丝一毫的空隙都没有留下,别说说话了,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敖宸嘴角微微一牵,淡淡地说道:“不会的,你很快就能平定。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啊……啊……啊……”杨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却发现除了眼泪之外,他再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他的嘴唇逐渐发紫,呼吸一声急过一声。
敖宸双手掐着他的下巴,逼他张开嘴,用一种极轻极淡的声音引导道:“杨佑,放松,慢慢来,呼吸……”
杨佑看着他的双眼,跟着他的节奏将呼吸缓了下来,抓着胸口的衣服咳了两声,心脏瞬间痛如刀绞,他咬牙忍住了。
嘴里甚至尝到了血的味道,杨佑喘息片刻,两人沉默地对望。
一种麻痹的感觉从指尖慢慢蔓延到左手臂,杨佑捏了捏手,一字一喘地说:“我去给你解开阵法。”
他第一次迫切地认识到,自己的皇位是在吸血,无时无刻不在吸敖宸的血。
当年的契约和阵法势必要将敖宸的骨髓榨干,这就是对他们两人最大的恶意。
他目光乱颤地自言自语道,“我不会死的对不对?高祖一定不想杀掉他的后人,所以我不会死对不对……“
“杨佑!”敖宸喊道。
“只是疼痛而已,我的身体不会受伤。等我醒过来,我还是好好的一个人……”杨佑念叨着站起身来,向往外面走。
亲眼看着敖宸因为一次次波折而折损,自己却毫无办法,只能袖手旁观,甚至因为他所受的痛苦必然换来杨佑的安稳,自己说不得还要和百官弹冠相庆。
世上哪里有这样噬血蚀骨的爱?
比起自己承受的虚幻的疼痛,他更不能忍受的,是敖宸会在真实的世界里死去。
他一时被内心的情感支配,已经完全将捆绑自己的枷锁放在了一边。
敖宸试着站起来,却发现没有多余的力量支撑他的实体做这个动作,他只能坐在原地继续喊道:“杨佑!”
“难道你想做亡国之君吗?!!!”
宛如一声惊雷炸响。
杨佑后背汗毛战栗,他恍恍惚惚地回头,似乎没听明白敖宸的话,“你在说什么?”
“回来吧。”敖宸艰难地露出笑意,朝着他招招手,“乖孩子,回来吧。你不会想这样做的。”
“我想。”杨佑的胸膛里传来前所未有的悲恸,“我想的。”
他说着往回走,跪在了敖宸身边。
“我想的。”泪眼中,敖宸的脸都十分模糊。
“我真的想啊!”
杨佑怒吼一声,好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可是我做不到,敖宸。”
“我为什么做不到?”杨佑捂着脸痛哭,“我好恨我自己,我为什么做不到?”
他舍不得的东西太多,肩上承担的命运太多,他害怕,他不敢,他怯懦,他退让。
敖宸没解开阵法不都活了八百年吗,他解不开又怎么样?
敖宸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还会欺负他,和他打闹。
事实总是无情地撕下他自我安慰的假面和伪装。
敖宸他真的过得好吗?
杨佑想,他只是从来不说罢了。
好的不说,坏的也不说。
真过得好,谁会花几十年的时间来哄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孩当皇帝?难道自己就看不出来吗?
敖宸将他的头搂着,亲了亲他的头发,“没关系,以前也没人做到。没什么。你不是想做好皇帝吗,那就去做吧。我陪你,不,这次是你陪我走到最后了。”
一切的最后,直到龙神彻底消失,归于天地,所有的阵法契约都因为缺失了对象而无形地消解,杨佑也在走完了一生后离去。
之后的一切,只决定于杨佑打下的基础,完全靠着王朝的内力,彻底没有外在的干涉。
再也没有了痛苦和纠结。
“最后?”杨佑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注定好了结局,他不过是终场时匆匆上台的最后一个戏子。
他的嘴唇微微发抖,继而含着泪仰天大笑。
不知道为何发笑,笑绵延千年的局,笑痴痴傻傻的人。
局面果然如同杨佑所料,蝗灾很快蔓延了北方,各地寸草不生,饶是从南方调粮的速度再快也赶不上蝗虫的速度。
蝗灾让许多人饿死,接着是瘟疫的爆发,粮草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到来,却仍旧晚了许多。
最先是从山东开始,出现了一大批自立山头的“王”,河北道、河南道、河东道、关内道、京畿道全都无一幸免,境内出现了许多山头。
他之前肃清了从下而上传递消息的通道,故而这一次,消息来到快,来得及时,也更让百官觉得触目惊心。
商洛甚至让他做好打算,恐怕此次民变规模不会小于秦末之乱,稍有不慎就会亡国。
杨佑让卓信鸿亲自去平叛,先强行用粮草招安大部分反贼,连发三道诏书。
第一道,免去受灾各地两年赋税,第二道,凡归顺朝廷者,盖不治罪。
第三道诏书给了杨遇春,直接让他青云直上,升到了天策府将军的位置,就地招兵买马,整个北方全数兵力由他调动,务必要平定叛乱。
虽然已经让敖宸经过了一番折磨,也得到了敖宸的保证,但杨佑每一夜都辗转反侧。
敖宸也不再缩进湖中睡了,或许他对回复自身龙气也没什么指望了。
堤坝上全是口气,蓄水再多也跟不上泄水的速度,迟早是见底的。
他只需要陪杨佑走,又不是要给杨佑和他的皇子皇孙们送终,杨佑也不是祸害的主,现在的龙气也差不多够用了。
敖宸时不时就来陪陪杨佑,同他出点主意。
灾区的情况在不断恶化,以漕运运粮已经忙不过来了,杨佑甚至用起了没人大规模使用的海运,冒险从山东登陆,务必要让百姓撑过冬天。
也不知是敖宸起了作用,还是杨遇春真的神,他十日内就集结好了七万兵马,接连挑了好几个大有名气的“朝廷”。
随着他征伐的深入,一个问题又出现在眼前,地方不知抚民,收容灾民往往多加诘难,即使杨佑下了免税和免罪的诏书,也总是有别的名目可以搜刮百姓,更别提勾结世家蓄奴、炒作粮价等等。往往杨遇春前脚刚平,后脚一走,百姓又反了。
可呈上来的奏折几乎每一封都是“刁民”性情顽劣,不知朝廷恩典。
杨佑气得火大,几天都鼻子出血,从各道的最高掌管按察使、采访使、节度使开始层层罢免,一直顺着杆子往下捋,捋到了县令这一级,然后往里面填人。
这个节骨眼上,但凡是反对他罢官的,杨佑要么直接打压,要么记在了小本子上。地方大族眼见杨佑要动手,也不甘心就此被拿乔,有不少人私底下起了反心。
然而他们面对的对手,却是早在西南就和世家干过一仗的杨遇春和卓信鸿二人。
卓信鸿代表官府,负责拉拢寒门和低等的世家。
杨遇春……
如果按照他写给杨佑的信来看。他知道世家有钱有粮有人,反贼恨的可不止是朝廷,世家自然也在名单上,他先派细作将世家的底细都告知山头的“大王”。等流寇先打世家,自己再打流寇。
或者顺便就把世家说成与反贼勾结,一同灭了。
见不得杨遇春的做法?
您要么去卓信鸿那里备案说自己完完全全接受朝廷的任何安排,要么就用拳头和杨遇春打一场。
打的赢,一切好说。
可再好的世家,能有三千奴役都不错了,还别说带甲了,杨遇春就像一块从山顶滚落的巨石,一路碾碎了所有的障碍,绝尘而去。
他本人就对世家没什么好感,又加上杨佑态度倾斜,该怎么做他心里十分清楚。
杨佑每次看他寄过来的信都要笑个不停,不得不说,有些做法确实野蛮,但也十分直接有效。
入冬刚一月,蝗灾消退,民变平定,总算能过一个安稳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