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十月下旬便开始纷纷扬扬。
“陛下,注意别着凉。”杨遇春将身上的狐裘脱下,裹在了杨佑身上。
杨佑动手理了理,笑道,“搞那么厚重,想热死我?”
他刚从感恩寺的金殿中出来,笑得慈悲温和,十分有佛相。
杨遇春总觉得鼻尖有着若有若无的檀香,他刮了刮鼻子,“臣不敢。”
杨佑双手合十同方丈道谢,接过了方丈亲自递过来的菩提子。
众僧齐唱一声佛号,合掌低头道:“恭送陛下。”
“走吧。”杨佑以眼神示意杨遇春跟上,“陪朕走一段。”
宫人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杨遇春始终恪守着礼节,明明身高腿长,却要压住步子跟着杨佑慢悠悠地走着。
杨佑回头招手:“和我走在一起。”杨遇春点头,跨步上前,“怎么我一回来,就要带着我上香?”
“求个心安。”杨佑道,“你第一次离我这么远办事,我总觉得不放心,担心你应付不过来,怕你出了纰漏接结果战败。”
杨遇春闻言心里一暖,骄傲地说:“都是些散兵游勇,何足挂齿?也只有突厥才堪堪与我一战。”
杨佑笑起来抖落了睫毛上的雪粒,“辛苦你了。”
杨遇春下意识地跟着杨佑笑了,“臣尽忠职守罢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地上有寸余的薄雪,随着太阳的升起,最底下开始慢慢渗出水来,羊皮靴虽然隔水,但踩着也滑。杨佑不得不分神盯着地面,免得滑倒。
“廖襄一个人留守西北,你有把握吗?”
“该交代的我都交了,他要是还能出错那就是猪脑子。”私底下在杨佑面前,杨遇春并不会掩饰他对同袍的鄙夷,“不,猪脑子都不如。”
杨佑笑得呛了气,杨遇春忙扶着他帮忙顺气。
杨佑咳了两声,吸了一口寒气,又引得脖子痒痒。
杨遇春又道:“再 说了,您不是还送了个小王爷给他做参谋吗?我看那小子水平不错,性格稳重,是个人才。再过几年,等他把廖襄的本事都学了去,那可就没有廖襄的位置了。”
小王爷,是在说杨言吗?
“你觉得杨言能做读挡一方的将领?”杨佑问。
杨遇春只说了四个字,“假以时日。”
杨佑还以为他只是做了一般的文书,没想到在杨遇春看来,杨言居然还潜藏着不小的实力。
“比你如何?”杨佑抬手抹去额头上的雪。
“读书我比不过他,打仗嘛……”杨遇春眉毛动了动,自负地看着杨佑。
杨佑点头。
看来杨言在边关做的事情不少,可为什么每次上书提到各级官员的功劳,上面都没有杨言的名字?
杨佑私底下也去过许多关心他的信件,可杨信也没在信中写他自己的功劳和苦劳,只是一个劲地说杨遇春和廖襄如何如何好,决策如何如何正确。
这孩子不想要功名吗?军功可是正途啊,他为什么不说?
杨佑猛然想到,他可能是怕自己的猜忌。
毕竟薛王就是因为兄弟猜忌差点丢了性命,他作为薛王长子,也在父亲漫长的言传身教中学会了避嫌。
他弟弟杨玄就简单多了,没那么多想法,更加亲近杨佑。
其实他真不会因为军功猜忌,可是就算杨佑说出来,也不能打消杨言的顾虑,甚至还有可能会让他陷入诚惶诚恐的境地,以为自己说的是反话。
真是可悲的血统。
路边有许多松树都覆了一层雪,青黑色的松针上结着冰晶。
杨佑兴致来了,跑去松树底下站着,对杨遇春招招手,“过来。”
杨遇春依令快步站了过来,有几根松枝正好在他眉眼的高度,他不得不低头看着杨佑:“陛下?”
“嘘!”杨佑眨眼,右手提起长袍,速度极快地朝着树干揣了一脚,然后转身向外跑。
杨遇春眼疾手快,在杨佑跑出第一步时就拉住了他的后领,将他整个人拎了过来。
雪粒轰的一声骤然散落,带着寒冰清新的气味飞卷而来,簌簌直下。
“啊!”白茫茫的雪粉中,杨佑闭上眼睛,不时有几粒冰凉钻进头发和后颈,冷得他直一机灵。
杨遇春将他拉到自己身前,尽量用背部挡住了大部分雪花。
片刻后,枝叶停止了震颤,杨遇春抖了抖身上的雪。
杨佑抬头,伸手在松枝间抓了一把雪撒在杨遇春脸上,快步离开松树,站在路中间笑得前仰后合。
杨遇春无奈地摇头跟上他的脚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笑脸说,“陛下,很久没见你开心的笑了。”
“是吗?”杨佑的笑意有些凝滞。
杨遇春道:“以前在益州,我以为你只要当了皇帝,到时候天下都是你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刘武王武,根本不能来烦你。可是你当了皇帝我才发现,你要关心的事情比在益州时多了好几倍,不,几十倍,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是啊,”杨佑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我以前还梦想着当一个闲散王爷,云游四海。如今却是再也不可能了。”
他突然有些怅然,放眼望去,四周青山都带上了白色的帽子,在有些阴沉的蓝天下肃杀而寂静,五彩的京城全部都换成了一片白色,连皇宫耀眼的琉璃瓦,也被雪尽数掩埋。
宣政殿里也早早烧了炉火,杨佑每每上朝都要被暖风带得昏昏欲睡,往往想着想着就会走神一小会。
卓清和崔和表面上看起来和和气气的,崔和是温柔儒雅的人,从不和直脾气的卓清正面冲突。此前朝廷的心力一直在平叛上,崔和和卓清就算有冲突也没有摆出来,杨佑想着,可能再安稳一段时日,他们就要开始争斗了。
卓清是商洛一党,崔和是刘颇一党,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杨佑也是头疼,但又不得不用,只能尽量抓紧时间扶持自己的心腹。
每日下朝后,他都会独自在宣政殿中坐很久。
直到暮色西沉,斜阳散去。
都说晨昏交接之时,阴阳二气混合,常常有通灵感气的现象出现,可杨佑却再也没平白做过梦,也没有再陷入任何幻境。
他和敖宸的……明明和以前频率也差不多……就是最近忙于政事少了点。
还是因为,敖宸的灵力本身就在逐渐变少?
这一日陆善见留了下来,他表现得还不错,被杨佑调到了尚书省做小官。
陆善见执意留下,站着陪杨佑等到了天黑,什么都没有发生,陆善见只好说,“陛下,您是否还在想着要解开龙神的阵法?”
杨佑怔了怔。
陆善见跪下,“臣已然说尽了理由,若是陛下依然坚持要替龙神解开阵法,还请陛下想想。天下不是陛下一个人可以决定的,陛**上系着多少臣子的身家和未来?陛下就算不念着相隔甚远的万民,难道也不考虑考虑陪您多年的老臣吗?还请陛下三思。”
杨佑哑口无言。
臣子一生最大的赌注就是站队,而商洛他们,无疑是早早地将自己的身家和一生的荣耀都绑在了杨佑身上。
他不能辜负一路跟他而来的这些人的信任和寄托。
杨佑眉头紧锁,疲惫地说,“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他抱着暖炉走回了寝殿,和往常一样吃了饭就批折子,批完折子就洗干净到床上躺着。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被冻醒,醒来一看是敖宸手脚并用地缠着他。
敖宸虽然也每天都要出来和他见一面,但出现的时间相比以前少了不少。杨佑逼问了他好几次,敖宸才不得不说,这是龙气减少的必然结果,对他影响不大,反正杨佑能用来陪他的时间也就只有晚上。
一番话听得杨佑心酸又心痛。
杨佑爬起来从床尾扒拉来一床厚厚的棉被盖在两人身上,窝在被窝里抱紧了敖宸,叹了一口气。
敖宸醒了,手指卷着杨佑的长发问道:“想什么?”
“今天有人催我立皇嗣了。”杨佑有些怨念地说道。
他们这是看直接上书选妃没路子了,开始从儿子旁敲侧击。
敖宸沉吟片刻,他早就知道这是必然要面对的事情,除非身体条件不行,否则皇帝一定要留下后人。
这都是几百年来皇室交给他的东西,即便他失去了记忆也依然刻在了脑海中。
“你有了妃子也不能冷落我。”敖宸说。
杨佑嗤笑一声,推了推他的胸口,“说什么鬼话,我不会纳妃。我想立杨玄为皇太弟。”
敖宸听到前半句刚舒展的眉头,因为皇太弟三个字又锁了起来。
“你看行不行?”杨佑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办法,“立了皇太弟,大臣就没有理由逼我了。”
“你想过杨言怎么办吗?”敖宸问。
“他……”
“杨言和杨玄一母同胞,都是嫡子,杨言更是长子,又在外面立有军功,说不得有了几多武将支持。杨玄是次子,又只是因为你的命令在三省里镀了层金,你立杨玄为皇太弟,杨言心里怎么想?”
杨佑豁然开朗,但还是心有不甘。
敖宸道:“你不过是心里对杨伭有所亏欠,所以才想拼命补偿杨玄。可这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