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还是那么任性——

    “陪我玩。”

    李世民看了看山鬼,摇摇头。

    山鬼眼眸微睁,“哼”了一声,消失不见。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他拒绝了山鬼为他延寿。

    “抱歉……”看着房内空荡荡,李世民说。

    他这一生对得起很多人,也对不起很多人,临到头了,李世民认为,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山鬼。

    他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凡人,寿数有尽,而且不愿意独自长生,却还是抱着私心,放任自己去接近一位神祇。

    以己度人,玄龄克明他们一个个离世时,他多伤心多难过啊,而对于神祇而言,与凡人交好,亦会面临这种心情。

    下一息,山鬼重新出现,又瞪了他一眼,转身去屏风后边拿桌上笔墨——承乾担忧他身体,监国时也不忘将政务拿到房中,笔墨便是如此留在了桌上。

    “足下想干什么!”李世民看着山鬼拿着笔墨一步步走过来,声音大了一些,“冷静!你要冷静啊!”

    仿佛即将被强迫的良家妇男。

    山鬼挥了挥笔,墨水滴在地上,“不是要走了吗?看在你取悦了我那么多次,我勉为其难——”祂言笑晏晏,“亲手给你入俭。”

    李世民意思意思抵抗了两下,便被摁住手腕,任由山鬼在他脸上随便乱来。

    也不知画了什么?难道是给他画了个王八?李世民胡思乱想,想着想着,便忽然笑了起来,胸腔直震。

    不论外人眼里如何,在他心中,他这一生过得肆意,过得漂亮。

    想要一统天下,统了。

    想要登基为皇,登了。

    想要他身边那群老伙计善始善终,善了。

    想要孩子们不会像他与李建成那般,刀剑相向,也的确和睦了。

    想要和神祇交往,亦心想事成了。

    李世民瞧着在他脸色胡闹的山鬼,笑得骄傲。

    试想,秦皇汉武皆求仙,如今唯有他得到神祇青睐,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屏风后锅在煮菜,李世民茫茫然嗅到香味,眼皮慢慢沉下去,眼前光景一晃而过,便看到幽幽一条小路,两旁是火红花海,璀璨而热烈。

    真美啊……

    李世民笑,原来这里就是死魂前往之地?

    他往前行走,走上小路,盛放的花海在欢迎他,风吹过,大片火红花瓣被迅猛地卷上空,又于半空飘散,如同一缕缕火焰,轻盈着活力与生机。

    远方似乎有马蹄声,李世民眺望,六匹骏马向他奔来,飞扬的鬃毛夹杂着风与花瓣。“飒露紫!青骓!拳毛騧!特勒骠!什伐赤!白蹄乌!”李世民激动地喊了出来。

    六骏是他以前征战时所骑之马,它们和生前模样有些差别,成了魂体,还是淡金色半透明,然而李世民又怎么会认不出来战友与伙伴——

    飒露紫是他东征王世充时的坐骑,战场上中箭而亡;青骓是他虎牢关迎战窦建德时的坐骑,身中五箭而亡;拳毛騧是他征讨刘黑闼时的坐骑,身中九箭而亡;特勒骠随着他,一天内连打八次硬仗;什伐赤在他遭敌军包围时,载着他冲出重围,回营后流血过多而亡;白蹄乌因他奔袭敌军,疾奔一昼夜后力竭而亡。

    它们甚至可以说是他的替身,为他而战,为他而亡。

    六骏奔到他面前也没停止,一匹接一匹从他身旁掠过,李世民哈哈大笑,丝毫不迟疑,身子一扭,飞快地攀到马背上,六骏疾驰,冲出花海,猛然扭转方向,拐了弯,将队形变换成李世民所骑骏马在前。

    它们踏空而起,在空中奔驰,蹄下金光成流沙,闪烁着飞散。

    六骏有目的地奔跑,花瓣被风刮起后,打着旋儿落到他肩膀上,李世民在风中呼喊:“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当他透过风看到他心中那些人时,风也变得温柔起来。

    李世民心里一一数着:观音婢……玄龄……克明……知节……敬德……玄成……

    很多很多人,他们坐在一块,身前是案几,好几张连一起,搭成了四四方方的大块,仿佛贺岁那般,摆放了不少糕点,水果,酒水。

    似乎都在等着他。

    听到声音,他们回头,笑着向李世民招手:“陛下,这儿,快来——”

    李世民乘着骏马奔过去,恍惚间,他好像听到山鬼低低一声,在难过:“早知道就不养猫了……”李世民下意识回头,后方没有看到任何身影,只有清风轻而柔,吹拂起他飞扬的发。

    贞观四十九年,唐皇李世民驾崩,享年七十七。

    始以武功壹海内,终以文德怀远人,谥文皇帝。

    第229章 圩年番外

    为耶耶守灵时, 长乐公主时不时就会想起山鬼到来之前,阿耶说的话。

    他叮嘱大兄要照顾好弟妹,叮嘱其他人要助大兄守好大唐。他说书房柜子最左边, 从上往下数第三格, 里面卷轴书写了他这些年做错后又及时改正的事迹, 让大兄将其贴到屏风上, 时时警醒;他叮嘱二兄一天一次把脉不能断, 如果可以, 不要放任身体那么肥胖了, 多多跑马打拳,将一身肥肉练成壮肉;他温声问了阿姊在朝堂上会不会被为难,又操心她征战四方会不会留下病根,底下弟妹明明早已成亲生子, 他还像看小孩一样,苦恼他们能不能过得好……

    他们都在猜测山鬼会不会给阿耶延寿, 但是现在想来, 阿耶那时候就做了决定, 才会絮絮叨叨念了那么多后,对他们吩咐:“我睡一会儿, 倘若山鬼来了, 叫醒我。”便昏昏沉沉睡过去。

    那些话……都是遗言……

    长乐公主想到这事,眼眶再次红了。

    天子七日而殡, 七月而葬,此刻太子还是太子,诸王还是诸王, 皆在宫中守灵, 长乐公主见到太子东宫中人寻太子, 太子与对方离开。

    有长乐公主麾下女官前来拜祭文皇帝,靠过来,低声说:“殿下,若是此时动手,可将太子与诸王一网打尽。”

    长乐公主整个人都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女官。

    女官知道不该此时说这话,却只能咬着牙根,挤出来:“若不动,恐太子会有动作,那东宫官员……”

    “那就让他动!”

    “可过了头七,太子登基,咱们就是逆贼了。”

    “那就逆贼!”

    ……

    李承乾红着眼眶出殿,问东宫官员:“何事?”

    东宫官员问:“殿下,是否要让人拿下四皇子和九皇子?”

    “住口!”

    “殿下,守灵七日是他们最后的时机,他们若是心有不甘,只会在这几日里动手……”

    李承乾蓦然回头,盯住停着他耶耶灵柩那大殿,一字一句说得好似在发狠:“倘若他们连耶耶头七都耐不住,那他们尽管来!”

    ……

    李泰在李世民棺前哭成泪人,面对自己麾下人偷偷打来的眼神,全当看不到。

    李治倒是去见了自己部下,却也只是平静又冷淡地直诉:“这话,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遍。”

    ……

    灵柩前,诸子哭灵时也是站得泾渭分明,偶尔对上眼神,便隐隐闪过提防。每一个夜晚睡下时,有一点动静便会惊醒,枕头下放着匕首,磨得尖锐,然而,他们惊醒后,第一反应却又并非是兄弟姐妹动手了。

    他们不信自己兄弟不把握时机,却又相信他们不会在守灵七日动手,诸般复杂情绪,萦绕在心头。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以后回想起来,会不会后悔没有动手,只知道头七那一夜过去后,他们出宫步子都是软的,如释重负。

    杜荷对李承乾说:“殿下,不可掉以轻心。”

    头七夜的第二日清晨,到上朝这半个时辰,才最危险。若太子出现在朝会上,那便是板上钉钉,礼部该开始准备继任典礼了,然而,若是换个人出现……

    李承乾点头,道:“派兵围住我那两位好弟弟的府邸,只要他们不反抗,我们便不动手。哪怕动手了,在不影响战况下,尽量不要……我答应过阿耶,好好待他们。”

    “臣这便去调兵。”

    杜荷飞快离去,李承乾静静望着东方,天空发白,好似在静待着颜料染上去。

    “快结束了……”他低声叹。

    ……

    李丽质没有回自己王府。

    她在滋味楼。

    所有王府及谋士府上都有可能被监视,唯有滋味楼没人敢监看,山鬼离去,却不曾收回能够让陈硕真随意出入的钥匙。

    滋味楼里此刻站满了女官。

    李丽质攥住自己手心,感受着偏凉体温。她很紧张,手便攥得格外紧。

    今天她们要做一件事,这事胆大包天,成了,不一定得美名,输了,却必然万劫不复。

    “诸君——”李丽质突然拔高声音,“我们本就没有名声。”

    女官们都凝视着她,听她说——

    “男人会怕,他们要名,而我们不怕,女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名声。若是我们仁善,便是妇人之仁,若是我们狠毒,便是最毒妇人心,若是我们成事,便是牝鸡司晨,若是我们失败,便是妇人难成大事。那么,我们怕什么呢?”

    “他们害怕堵不住悠悠众口,他们怕史书留下恶名,我们却不用怕。”

    李丽质笑了笑,“妇人为官,一点错误便会拿出来大书特书,我们还需要堵悠悠众口吗?史书?倘若我们不做官,别说史书了,便连墓志铭,都只是某氏而已。”

    女官们面有动容。

    是啊,她们怕什么逼宫后名声不好呢?女子为官,在俗世中,早就没有贤良淑德的名声了,那么,多做少做,名声也还是那样。

    李丽质:“今日,我将诸君聚在此处,是为了说明一件事——”

    “我们没有退路。”房知葵面对着豫章公主,认真说:“殿下,你仔细想想,女子为帝。男人还是能在她手底下做官,男子为帝,他心胸能否容下女官,仍未可知。”

    豫章公主一言不发,垂下眼去,指头不轻不重地点着桌面。

    房知葵大声问:“殿下不助长乐王,莫非愿意交出手中权力,甘心回去当一贤妻良母乎?”

    豫章公主指甲陡然在桌上重重刮响。

    “若能走出宅院,娘子还欲困于宫闱手?”陈硕真拿着李世民给他的令牌,入宫找到了高位太妃们,孤身一人站在殿中,却似千军万马。

    杨妃幽幽问:“你就不怕我们将此事告与太子?”

    陈硕真好似在风光赴会,不急不缓道:“我主公能给的,太子给不了。”

    阴妃挑眉:“哦?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