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满意完了,又有些遗憾:“今日精卫讲天下,若是据儿在便好了。”

    卫青谨慎,没有接着话说。

    奴婢在旁边低眉顺眼敲胡桃,敲出一份桃肉,刘彻便拣一份吃,吃着吃着,便说:“将太子请来。”

    奴婢仍然在敲胡桃,有郎吏站出来,领命而去。

    太子刘据今岁十二,也在随行队列中,此刻正在室中念书。

    有奴婢进室,尚未绕过屏风,刘据迅速把一份竹简压在另外一份上面,温和且自然地看过去:“何事?”

    奴婢道:“陛下遣人来请殿下。”

    刘据起身,吩咐:“吾去后,莫要动吾之书案。”

    奴婢垂首应唯。

    几个时辰后,从刘彻那里听了一耳朵精卫与天下的太子回到自己室内,翻看竹简,确定《公羊春秋》竹简没有被人翻动过,下面那卷《春秋谷梁传》尚在,便微微放了心。

    他父亲只喜公羊儒,看不上谷梁儒,勒令不许他学。他意外接触到谷梁后,却非常喜欢,又怕父亲知晓后大怒,只敢偷偷看。

    *

    世界地图这一出,随着“何为天下”的题目,引起不少波澜。

    他们讨论着九州之外居然还有土地,谈论着那喷火的山,喷水的鱼,有的地方居然没有太阳,有的地方居然没有月亮……

    然而,大多数人都把这当成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新猜想,如同之前盖天说与浑天说,各执一词。

    唯有那墨者吕超,打听到这新猜想是一位女士提出来后,激动地对着其余墨者说:“必然是精卫所提!天下居然如此之大,大九州外还有土地,还有新奇风光——恨我当时竟不在楼中,不能亲眼去看!”

    其余墨者笑道:“你恨,待日后我等证得白玉京仙路所在,彼等鲰生得知女士是神灵,而他们生生错过了向神灵求问之机,岂不更恨?”

    吕超遂转怒为喜,拍手叫好。

    第241章 亲亲相隐

    天渐渐黑了, 瓢泼大雨里,赵调搭了个棚子, 盯着雨中麦苗。听说皇帝来了蓟,不少才子侠士都想要去一展风采,搏个锦绣前程。

    许多人都让赵调去,赵调没去。

    主公走之前那一夜,让他看顾好麦田,那他就会看顾好。

    第二日雨停了,赵调慌忙去田里检查麦苗, 发现麦苗没事, 他脸上放松之色肉眼可见,一屁股坐向浆湿田埂。

    一夜没睡,双眼生了不少血丝,赵调正要回棚里睡上一觉, 忽然听得远处传来大笑, 眯眼望去,是一群浪荡郎君在路上纵马而奔。汉人重仪表,赵调瞧得他们头上未有冠, 便猜是一群十八|九岁的小子。

    这和赵调无关,他打了个哈欠,向棚中走去。

    郎君们如狂风过境,马蹄溅起尘土与泥,他们大笑着,有人喊:“看!那儿有田地!”骏马便直直往田里冲来。就在赵调微微出神这刹那, 马蹄已用力踏在了麦苗上, 啪嗒踩进烂泥里。

    “住手!”赵调目眦欲裂, 冲过去一把抓住马龙头, 双足陷进泥里,拖出七八步长痕,方才将骏马拉停。

    马上郎君笑容敛去,“哪来的臧获!”一马鞭狠狠抽在赵调肩膀上,“滚开!”

    赵调手背在身后。短刃已出鞘。他是豪侠,不在乎杀人,只在乎自己受不受辱。然而,雪亮刀身已推出一半,大拇指又慢慢压了回去。

    他还要给主公看着这亩田地,而这些人看上去非富即贵,哪怕他再次用钱财赎死,他们背后的势力也绝不会放过他。

    马上郎君又是一鞭子抽过来,赵调脸色涨红,死拽着笼头,半步不让。被抽得皮开肉绽。而对方半带冷意道:“一些庄稼,乃公踩就踩了,臧获安敢拦吾!”

    赵调梗着脖子说:“你这事俺去报官,俺也是占理,是你踩踏农田,天子就在城中,你再抽,俺带着这身鞭痕,告官去。”

    那郎君笑了,“乃公公孙敬声,你尽管去告!”

    公孙敬声,当朝太子表兄,其母为大汉皇后卫子夫家姊,其父为公孙贺,凭军功封为南奅侯,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功臣之后,倘若去告官,能不能告成,还是两说。

    赵调眼中血丝更鲜艳了,嘴唇微微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这人的能量比他想象要大,而他却没什么后台。

    公孙敬声面露嘲讽之色,“还不乖乖让开?乃公本来只想尽兴一番便走,既然你不识好歹,乃公非在这块地撒野不可。”

    赵调还未有反应,便有马蹄声踢踏而来,由远及近,将他一把撞开,冲击如此猛烈,赵调整个人几乎飞了起来,狠狠摔在土地上,压歪了好几外麦苗。

    能和公孙敬声一起出来的公子哥,都是纨绔子弟,赵调听见撞开他那人笑嘻嘻说:“敬声与此竖子有何好说?直接掀开便是,他再去告官,哪个官敢接?这儿还是燕地,燕王可是太子之弟,他能不给太子面子?”

    公孙敬声笑道:“也是,是愚兄糊涂了。”

    赵调躺在地上,一颗琉璃珠子滚了出来。

    “主公……”

    他好不容易平息了脑子里嗡嗡震响,就听见了马蹄杂踏,是公孙敬声的同伴过来了。那么多马,全踏进田里,这亩地相当于白种了。

    不行!

    他动了动手指。

    这块田是主公留给他,让他一定要看好的田,他不能让它被毁了!

    赵调脑海里回忆起了窗棂上,一颗琉璃珠不计回报地放在那儿,还有酒楼里,女娥满怀善意一句“我救你,只是因为我觉得,六条命不应该死在这上面,不应该为凑不到六万钱而死”,从那时起,他就发誓,就算她是女人,就算女人迫于这世道,无法有作为,只要他活着,他就要追随她,为她效力。

    而现在,他还活着!

    赵调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不能杀人……

    他走了过去。

    杀人就要被迫逃离燕地!

    不能强硬……

    他站在公孙敬声等人面前。

    他强硬不过公孙敬声的背景!

    所以……

    “离开这片家田。”赵调挡在马前面,“否则,就从俺尸体上跨过去。”

    公孙敬声又惊又怒:“你以为我不敢?!”

    “敬声莫气,若杀人,陛下那边不好交代。”另外一位郎君笑了笑,“不如烧了这片田吧。”

    他侧头,理所当然地吩咐同行人:“你们谁带了铜阳燧?今日日头不错,正好方便取火。”

    这人似乎身份也不低。

    公孙敬声对此叫好。

    在未来,他连汉武帝手里的军费都敢私吞,如今不过是烧一片田,不带怕的。

    赵调依旧一动不动,平静道:“那你们可以把俺一起烧死。”

    燕赵豪侠,重一诺而轻生死。

    “来人!烧!”公孙敬声扬着声,矜骄跋扈。

    随行人拿出了铜阳燧,就要聚火。

    “嗖——”

    长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轨迹,终点却明显不在于随行人手腕上,而是他靴尖。不过,随行人还是吓了一跳,铜阳燧摔在地上。

    随之而来,是男人的嗓音,隐约能听出几分冷静滋味,“你们想干什么。”

    众人看过去,公孙敬声缓缓出声:“霍去病,你是想像之前射杀……”顿了顿,想起刘彻为霍去病射杀李敢一事遮掩,寻了个李敢被鹿用鹿角撞死的借口,公孙敬声紧急改口,“你是想射杀我们吗?”

    霍去病是公孙敬声的表哥,可惜二人相看两厌,见面也不称呼表兄弟。

    霍去病不慌不忙搭上第二支箭,“不。只是警告。”他又慢慢笑了,“警告你们不要乱焚农田。”

    “……行。”公孙敬声冷眼看着,也忽然笑了,“我们走。”

    公孙敬声一声令下,其他人远远向着冠军侯拱手,随着公孙敬声走了。

    “敬声。”走远后,有人低声说:“这可如何是好,若冠军侯将此事告知陛下,我们多少要脱层皮。”

    他们的确不怕烧农田,前提是不闹到刘彻面前,寻常时候,这些事都会被摁下来,由他们私底下解决。但,霍去病可是能直达天听啊!

    公孙敬声“啧”了一声,“我会去寻太子,莫担心。”

    “太子会管吗?”

    “会。”

    因为他知道太子在偷偷看《谷梁》与谷梁派大儒批注与作品,这些书籍都是他去帮太子寻进宫。而谷梁派,重宗法情谊。

    *

    公孙敬声的袖子里,装了几本谷梁注学,手里提的篮子里,装了一些玩意儿,一个蚂蚱笼,一套蓝田之石所制棋具,金玉木三套弹弓,还有一卷记载了幻人跳丸、吐火、吞刀、植瓜种树、屠人截马之术的竹简。

    尤其是最后那样东西,那可是幻人吃饭手艺,他弄来可废了一番功夫,可谁让小太子对此很是好奇呢?

    刘据得之,果真大喜,“劳烦表兄费心了。”

    公孙敬声露出犹豫之色,刘据便上钩了,问:“表兄这是……发生了何事?”

    公孙敬声将践踏农田之事说了,没有避重就轻,到最后,似乎一副懊恼模样,“我当时也是气上头了,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幸得冠军侯相阻,才不曾造成大错。”

    表兄垂头丧气时就像条犯错狗子,可怜巴巴,刘据便心软了,可又想到这终究是践踏农田,而且,冠军侯很大可能会将此事告知父亲,他迟疑着,没有立刻说话。

    公孙敬声略微放低了声音,“表弟,帮帮表兄吧,这事若是被姨夫知晓,我……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表弟,表兄,姨夫。

    小太子还年幼,尚不明白什么是言语上的诱导,公孙敬声这么一称呼,他几乎立刻被套入《谷梁》中——

    所谓“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儿敬父,弟敬兄,亲者若有过错,该为之隐讳,维护其地位与尊严。

    而他会喜欢谷梁,正是认同其中观点。

    刘据心中念头一闪,迟疑之色换成了坚定,“此事,据替表兄隐了。”

    公孙敬声喜道:“多谢表弟。”

    刘据又正色:“但是,表兄日后莫要再踩踏农田了,农人种田不易。”

    公孙敬声此时当然是一口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