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据便亲自让人带上两头豚,一只鸡,外加五百钱,去见了赵调,代公孙敬声向他致歉,说这些钱财是补偿。

    态度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何况,这些钱财能买五亩地的麦了,任谁来看,都要说这些赔礼诚心。

    赵调没收,只闷声:“我要继续看守庄稼了。”

    ……

    公孙敬声得知此事,冷笑爬上脸颊,“算他识相。五百钱,能买全他那破地里的麦,尚有余钱。”

    另一边,刘彻得知此事,颇为不悦。

    不悦点却不是公孙敬声踩踏农田,太子包庇,而是——

    “手段太稚嫩了,他可去查过那赵调为人?可查过其为何要死守着庄稼?此番放过赵调,会不会造成隐患?可考虑过,究竟是包庇所获利益大,还是大义灭亲所获利益大?”

    霍去病跪坐在一旁,平静地回答:“太子才十二岁,若是事事考虑得失,岂不失了仁义?”

    刘彻并不认可,“他是太子,能仁,却不能只有仁。仁是他执政的手段,而不能成为他的性子。”

    刘彻不想对此多说,遂跳到另一个话题,“这些天,可寻到精卫是否留下了神迹?是否寻到精卫入燕地的缘由?”

    “未有所获。”

    不仅找不到神迹和缘由,他们连精卫出没在燕地哪一处都没查到,只知道祂曾进燕都蓟。

    刘彻失望,“再加大搜寻力度。若是能借此判断精卫所想,下次与祂相遇时,便能赢得先机了。”

    第242章 公羊谷梁

    公孙敬声心情愉快到了极致, 他知道,余下事情太子表弟会帮他解决,不论是赔礼道歉还是在陛下那边为他隐瞒或者打圆场, 他都不需要操心了。

    他还有心思去和同伴们喝花酒, 一掷千金只为了攀比斗富。

    公孙敬声喝得醉醺醺, 回到燕王安排的院落里,发现院子门关着, 热酒上头,狠踹了一下,“乃、乃公归家,哪个玩意把门关了?踢、踢死你!”踢踹力气特别重, 门又没上锁,“砰——”地开了, 左扇撞在石墙沿上,公孙敬声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扶着门站稳。

    门里面传来幽幽一声:“你是谁老子?”

    乃公,你老子。

    公孙敬声脚底一软, 讪笑, “大人怎在此?”

    公孙贺人在屋檐下,大马金刀坐在凭几上,几名健仆站在他身边, 皆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公孙敬声只觉得腿也软了。

    “随我进来。”公孙贺起身进了房间, 公孙敬声打了个寒噤,一溜小跑跟了进去。健仆在其后为他们关上门。

    “大人这是……”公孙敬声小心翼翼问:“为何脸色如此难看?”

    公孙贺淡淡瞥了他一眼,“随你出去玩的那几个小子说了, 你今日踩踏农田, 可有其事?”

    公孙敬声脸色一变, “他们出卖我!”

    公孙贺一个眼风扫过去,公孙敬声扑通一声就跪了,“大人,我今日不是故意……”

    “你亲自去赔礼道歉。对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是让你下跪,让你磕头,你也要跪,要磕!”

    “啊?”

    “还用我再说一遍?”

    公孙敬声不服气,“不就是一亩地,不就是一个农人吗,太子也替我去道歉了,拿了五百钱,是那臧获自己不要!”

    “因为你是皇后的外甥!当朝太子表兄!公孙家嫡子!”公孙贺越说越严厉,“因为——”

    “你是外戚!”

    公孙贺曾担任过刘彻做太子时候的舍人,对他性情极为了解。他们这位陛下未实际掌权时,被窦太皇太后废除过所提新政,也幸好窦家那时候也没什么人了,才没有再造出诸吕之乱。然而,公孙贺敢保证,陛下定然看外戚不怎么顺眼,卫霍这样自身有能力,得他恩宠的还好,你公孙敬声算什么,又不能为国打匈奴,又总给他找事,陛下现在不发作,指不定一笔一笔记着账呢。

    攒够一定罪状,就可以宰了。

    在父亲威压下,公孙敬声只能先答应下来,保证一定去赔礼道歉,答应得很利落,拎上大包小包,出了门,转身就跑去找皇后卫子夫,“姨,敬声来看你了!”没有提农田之事,只当是小辈带礼物上门看。

    至于他父亲说的事情,公孙敬声压根没放在心上。

    济东王刘彭离那样以打劫杀人为乐,杀了至少一百人的皇亲都好好活着,他不就是踩个农田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父亲就是太过谨慎了。

    没人跟卫子夫说公孙敬声做了什么,她只看到外甥带东西来看她,非常高兴,将人叫近前来,又问身体情况,又问最近过得如何,公孙敬声一一作答,在长辈面前表现得极为乖巧。

    正在这时,有奴婢行来,端着一叠糕点,空气中弥漫着甜腻香气,道:“陛下查到了精卫踪迹,十分高兴,特赐吃食于皇后与诸夫人。”

    卫子夫对着刘彻所在住所方位遥遥行了个礼,“谢陛下厚爱。”

    糕点放下,奴婢离去,公孙敬声忍不住问:“陛下当真寻到了真神?”

    卫子夫点头。如果是别人,她就不太相信精卫之说,但,她弟弟卫青为人稳重,从不乱言,他说看到了,那就是真的有精卫降世。

    公孙敬声目光炽热起来,“姨,我也想要寻仙!”

    他姨:“……”

    公孙敬声:“姨!这是我毕生请求!”

    他姨抬手,扶住了额头。

    公孙敬声:“我是认真的!”

    他姨见推脱不下去了,只能摊开了跟他说:“你可以自行去名山大川中寻找,亦可向巫师方士寻师,但是,精卫你不能接触。”

    这说得已经很直白了,公孙敬声心里一虚,试图狡辩:“我不是……”在卫子夫平静注视下,说不出话来。

    几息后,公孙敬声闷闷道:“我明白了,姨,我会自己想办法。”

    他又和卫子夫聊了一小会儿才离开,却没有回自己屋,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想到那是唯一真神,一咬牙,一跺脚,跑去找了刘彻。

    “姨夫!姨让我来找你寻仙!”

    ……

    从他们进入燕国国都蓟已经十天了,派出去查精卫消息的郎吏终于带来了刘彻想要的情报,刘彻大喜过望,大赏群臣后宫,又非要去沐浴更衣,焚香净手,这才让郎吏近前,“你说,你查到了什么?”

    郎吏欲言又止。

    “嗯?难道有谁冒犯了精卫?”

    注意到郎吏表情,刘彻右眼皮一跳一跳,“嗯?”

    “燕王向陛下呈上琉璃珠,说是友人所赠,臣顺着这条线慢慢往前理,发现这颗琉璃珠入过市集,进过贾人之手,当过美人髻上明珠,或是别人拿去讨好佳人,或是拿去赠礼讨好他人,中间还有别的琉璃珠干扰臣之视线。这颗琉璃珠辗转了数月,臣费了十日才找到源头,是燕地豪侠,三个半月前怒而杀死一县掾,向商人卖出琉璃珠,换来不少钱财,取其中六万钱,买爵三十级赎死。这琉璃珠,据臣打听,是一女士所赠。”

    “必定是精卫了!”刘彻惊喜,可算是找到了。

    也不是他想要来精卫上一次出现的地方找,实在是,精卫只出现了三次,想要更接近祂的想法,不论哪一次都不能落下。

    刘彻又问:“精卫为何赠琉璃珠给那豪侠,莫不是借住了他家?付房钱?”

    郎吏再次欲言又止。

    陛下,臣说了,怕你受不住这刺激啊。

    刘彻催促:“莫要发怔,快快说来!”

    郎吏:“精卫瞧那人仁义,不忍他为恶人偿命,才赐下宝珠,允他换钱。”

    刘彻神色未见变化,心中却有了计较。原来精卫对好人确实有所钟爱,可惜他是达不到让精卫喜爱的标准了。

    刘彻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仁义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就是真去学,也不过画虎不成反类犬。反正神仙必然清楚他本性,没必要去装模作样。

    所以,他有仲卿和去病呀!精卫一定会喜欢仲卿和去病的,到时候发下什么灵丹妙药,仲卿和去病拿到药,那就是他拿到药!

    郎吏紧张到手心发凉,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那豪侠被精卫所救,便想要追随精卫。”

    刘彻眸光微凝,“精卫同意了?”

    “是。”

    ——郎吏并不知道酒楼里,精卫见赵调时,拒绝了他的效忠。

    “将他请过来——”刘彻立刻改口:“不,他在哪儿,朕亲自去见他!对了,那豪侠姓谁名谁?”

    “他……”

    外面突兀传来一嗓子:“姨夫!姨让我来找你寻仙!”

    刘彻:“……?”

    郎吏到了嗓子眼的话,硬生生给吞了回去。

    后来,刘彻想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想明白,公孙敬声这狗子到底是什么脑袋,居然敢在踩踏农田,并且找他儿子包庇后,凑到他面前来。

    而现在,刘彻挥挥手,让人把他拎进来,“坐好。”他现在心情好,懒得和公孙敬声计较。

    刘彻望向郎吏,“你说,那豪侠姓谁名谁?”

    郎吏:“……赵调。”

    刘彻:“……谁?”

    郎吏:“燕赵之地的赵,调和的调。”

    刘彻回头看了一眼公孙敬声,公孙敬声一脸茫然。

    赵调?谁啊?

    刘彻没有当场发作,甚至觉得事情有些滑稽可笑。公孙敬声想要修仙,扬言要烧毁的农田,居然是精卫所留。

    “让太子来见朕。”

    刘据来得很快,先是向公孙敬声投去一个担忧眼神,然后才行礼,“据参见陛下。”

    刘彻盯着他,怒极反笑:“不错,真不错——”

    刘据念头转了好几转,不知实况,也不敢多问。

    “来,给我说说。”刘彻手指摩挲着线条流畅的案几边沿,不紧不慢:“你替你表兄隐下践踏农田一事,为何要如此做?”

    刘据一顿,他早就做好了父亲会知道此事的准备,再次下拜,道:“回陛下,据认为,孔子所言亲亲之道,维人之本性,顾伦理天性。尧不能训丹朱,舜窃负其父而逃,五伦犯错,容而忍之,将安立也。”

    当然,孔子也认同过叔向对其弟叔鱼的过错没有任何包庇,秉公执法,称赞这种行为是“古之遗直”。在孔子看来,大义灭亲没有错,亲亲相隐也没有错,但是,亲亲相隐不能隐杀人放火与卖国投敌,然而,他去世之后,学说思想便由不得他控制了。

    公羊儒取其中“大义灭亲”思想,认为亲人之情要放在国法之后,化成了汉武一朝吏治苛酷之弊。

    谷梁儒取其中“亲亲相隐”思想,认为国法应该放在亲人之情之后,化成了对“法治”的否定,应当用“礼义”来取代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