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据发自内心认为,谷梁才是治国之道,这天下是宗族之天下,假如每个宗族里,人人都能互相容忍过错,私底下帮助对方改正,而非公开揭发指责——把事情遏制在宗族之内,社会就将变得美好。

    刘据抬首,坚持:“表兄有错,错在不该践踏农田。然而,为弟者不应将其交出去,而应念亲亲之情,先给予农人赔偿,再私底下以仁教化表兄。”

    刘彻眯起眼睛。

    这听起来……怎么不太像公羊儒这一派的理念?

    而旁边公孙敬声一脸感动,好兄弟啊!表弟你放心,兄长以后一定会对你更好,你想学谷梁就放心大胆学,书籍……为兄去寻找!

    刘据说完后,对着君父又是一拜,抬首后,神情依旧十分认真。

    刘彻打量着自己儿子温润眉眼,如玉雕成,是谷梁派会喜欢的模样。

    “说得好像不错。”刘彻抓起案上玉杯,慢条斯理把玩其中纹理。

    刘据脸上才现喜色,刘彻脸色猝不及防变了,那杯子直接朝刘据砸过去,“啪——”地碎响在他脚边。刘据吓了一跳,下意识更加立正了,“阿父!”

    “亲亲相隐?嗯,不错,这道理朕也懂。”

    刘彻凉凉扯开嘴角,“不过,朕更喜欢季友诛叔牙这般亲亲相隐。”

    刘据目瞪口呆。

    这是公羊典籍里出现的事例,叔牙欲图谋弑君,其弟季友没有将其告发,而是选择鸩杀叔牙,假托其是病故,提前遏制他犯下大错。在叔牙死后,优待其后嗣。

    怎么把亲人之情放在国法之后呢?大义灭亲就好了。要么报官,要么自己动手来给亲人“体面”。

    择取事例代表择取思想。公孙敬声脸色发白,刘彻这话就差直白说:你要是真为他好,就别让他在世人眼里成为恶人,弄死他,为他保留名声,才是维护兄弟间的亲亲之情。

    刘据不认可,就要据理力争。

    刘彻:“知道朕为何这么说吗?”

    刘据一愣。

    刘彻转头盯着公孙敬声,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踩踏那田,是精卫特留人间的仙种,世间仅存这一亩!”

    虽然郎吏没说这是仙种,刘彻用脑子想想就知道了,如果精卫是想要给赵调送田,怎么会只送一亩地。而只留下一亩,必然是亩中麦有不同之处。

    那是仙种!小王八羔子就冲进去踩踏了!还想要烧了!

    刘彻心里滴血那般。恨不得把公孙敬声千刀万剐。

    ……精卫留下的仙种?!

    刘据再也辩解不出话来,他脑子里隐隐闪过一个念头——

    此事若暴露出去,表兄必然遗臭万年。若是以此推论,还真不如瞒住此事,鸩杀了表兄,让他留清白于人间,不至于声名狼藉。

    他之前想要隐瞒表兄踩踏农田一事,除了对方求到他身上,还有就是想要维护表兄名声。

    在刘据认知里,让人能清清白白对外,这才是真正为他好。

    第243章 以发代首

    听到这里时, 公孙敬声就觉得要不好了。

    他表弟……或者说不论公羊儒还是谷梁儒,都取一个“家丑不可外扬”之意,只不过前者直接极端, 后者是先试图把事情处理好, 掩藏起来, 如果没办法做到,那就采取极端措施, 把事态摁在宗族之内。

    公孙敬声相信,如果是刘据他自己犯事,他同样会要求别人这样对自己。先对外隐瞒,用仁义将他教化, 如果教化不了,就“扼恶”,对外留他一世清名。

    问题是, 他公孙敬声也不想要这样子保留自己名声啊!不如让他遗臭万年!

    公孙敬声又气又惊, 又怕得腿都在抖, 往事如溪水在他脑海中流过, 他终于后悔了。

    如果他像他父亲叮嘱的那样,先去赔礼致歉, 现在也不会如此被动。

    如果……如果他当时不踩踏农田, 不嚣张跋扈, 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对了……赔礼道歉……

    公孙敬声抓住灵光,大声道:“陛下!臣愿意向那臧……那农人致歉,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 哪怕要杀要剐, 也让臣表达一番悔意。”

    刘彻年轻时什么人没见过, 一眼就看出来这家伙不是真心悔过, 而是在抓救命稻草,试图拖延时间。

    不过,无所谓,刘彻不在乎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刘彻在公孙敬声惊恐目光中,掂了掂自己那柄宝剑,又放下,让人给他寻了把锋利匕首来。

    公孙敬声牙齿打格,在看见刘彻抽出匕首,在日光下打量那雪亮匕身时,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刘彻瞥了他一眼,嫌弃之情露于言表,“来人,将他泼醒。”

    一桶冷水泼上去,公孙敬声再次牙齿打格醒过来,心中发憷,“陛、陛下,求……”

    刘彻:“朕欲前往赵调家中,尔等随行。”

    ……

    赵调在田边。

    公孙敬声来找茬时,他在田边,刘据来赔礼时,他在田边,如今这二人去而复返,还带来一个身形高大,脑后系起高马尾的男人,他仍是在田边。

    看到刘据,赵调瓮声瓮气说:“俺不需要赔偿。让你兄长离俺田地远一些就可以了。”

    刘据愣了愣,脸面有些红。

    刘彻行过去,语气平和:“可否进棚中一叙?”

    赵调狐疑看着刘彻,从那衣衫上看出此人多半是和公孙敬声一个阶级——难道是公孙敬声他家大人?

    想着此人非富即贵,赵调也不好太过冷硬,便点了点头,先一步走进大棚里,刘彻回头看着两小子,平淡道:“你们等着,不许偷听,不许偷看。”

    田边草棚子不是温室,跪坐在里面草席上,膝盖很是寒凉,赵调干巴巴道:“没有备火炉,见谅。”

    “无妨。”

    刘彻与赵调对坐,中间没有案几,就连两片草席也是赵调现场割裂,一分为二。

    “朕是未央之主。”

    刘彻开门见山,赵调直接吓傻了。什么未央之主,文绉绉的,这不就是皇帝来了他家草棚吗?

    在反应过来后,赵调勉强打起精神,强笑:“陛下前来,是要为陛下外甥做一说客?”

    刘彻没有回答,继续平静叙述:“你所看之田,来自神灵,你所种之种,是为神种。”

    赵调张口结舌,只感觉自己人生一下子跳进了神话传奇话本里,什么神灵?什么神种?面前人该不会是假皇帝吧?

    也不对,公孙敬声就算再敢烧农田,也绝对不敢找人来假冒皇帝,这可是诛九族大罪!

    赵调一时间倒是没想起来,皇帝也在公孙敬声九族之内。

    “真、真是神仙?!”他是给神仙守田?!

    “不然,朕有必要为一农田被毁来见你?”

    赵调苦笑,心说:这倒也是。

    刘彻拿出匕首,匕柄打造得极为精美,镶金戴银,匕身从鞘中拔|出,亦是十分明亮,隐约透着寒光。

    赵调不知道这皇帝想干什么,绷紧了神经,若不是在跪坐,就要后退一步了。

    下一刻,刘彻把匕首反拿,往头发上用力一割。

    “你——”赵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碎发纷纷扬扬飘落,更大的一缕黑发被刘彻握在手心里,失了坠重后,短发凌乱不堪散在肩头。刘彻一手匕首,一手马尾发,跪坐时,脊梁依旧挺得笔直,神色冷峻,“神种是吾外甥毁坏之,吾看顾不严,当自罪。便割发代首,以作赔罪。”

    他甚至不屑于欺骗赵调,说是为踩踏农田而赔罪。他就是因为这地里种的是神仙种子,才愿意来此一遭。

    赵调反而心下一松。

    这要是皇帝说因为对踩踏农田深恶痛绝,代外甥赎罪,他才要慌,并且时刻紧张着皇帝找人弄死他。现在这样子,反而才是当今天子真心。

    “今日来此,仅有朕与外间那两小子知晓,再无第五人会知朕为何割发,你不必担心会受到报复。而那公孙敬声,朕将他带来,便是任你发落,朕可保证,纵是杀了他也无人会找你麻烦。但是……”

    刘彻抬眼,目光久久凝在赵调身上,“大汉需要这神种,既然神灵将农田交托于君,君可愿为大汉暂时放下私怨,在麦苗成熟后,舍麦种于天下?麦熟之后,君若仍然不忿,君可随意向朕复仇。朕接下了。”

    赵调愣愣看着汉天子。

    ——他刘彻就算是来致歉,也依然是傲慢的致歉。

    但是,赵调清楚自己之前对待持五百钱而来的少年,只有满腔被侮辱的愤慨,如今听到汉天子这一番言语,却奇怪的没有任何反感。

    甚至……

    赵调感觉胸腔被汉天子这番话震得有些发热。

    刘彻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侧头,高声:“进来。”

    刘据与公孙敬声听到后,便推开木棚门,待看到刘彻模样时,公孙敬声直接吓得趴在了地上。

    完了完了,他真要完了!皇帝断发赔罪,真彼公古今头一朝。

    公孙敬声脑子里各种刑法|轮着浮现出来,从割耳朵到断手脚再到五马分尸,甚至连人彘都想了一遍。在这个君权至上时代,他害皇帝断发,那就是祸及全家的大罪!

    刘彻指着他,对赵调说:“你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赵调望向公孙敬声。

    公孙敬声微微张着嘴呼吸,如同一条濒死的鱼。

    赵调从草席上站起来,继续面无表情盯着公孙敬声看。冷不丁问:“九世犹可以复仇乎?”

    刘彻也是突然开口:“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赵调忽然一把抽出刘彻身边长剑,叫道:“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在公孙敬声如同看到轰隆炸雷的惊恐面容下,长剑朝着他右肋狠狠刺进去又拔出,血液飞溅,公孙敬声双眼发直,吃痛一声,赵调垂头看着他,平静地说:“两清。”

    刘彻接回宝剑,瞧着上边如晚霞瑰红,侧头问:“可是信公羊?”

    赵调点头。

    刘彻微笑,“你很不错。”他喜欢公羊,而公羊儒最知名的理论便是“大复仇”。

    ——父之仇不与共天下,兄弟之仇不与共国,朋友之仇不与同朝,族人之仇不共邻。故,子不报仇,非子。

    践踏主公之田,是辱主。鞭挞己身,是辱人。该复仇。

    赵调沉默着没有说话。心头那股郁气却是消散了。看着,脸上气色都好了不少。

    刘彻:“可要来做朕的宿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