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额头起了红肿。

    “求——”

    “陛下为东京守国之士发放军饷!”

    他难道是不敢死吗?不,他是不能死。同伴已经用命来开出一条道了,他要做的,是接着这条道,“威胁”朝廷给他们发军饷。

    可这本来就该是朝廷给他们发的啊!

    百官中终是有人动容了。

    “陛下!”资政殿学士吕好问同样发出恳求:“臣恳请陛下开恩!”

    他本已自身难保,前些日子为给张邦昌求情,认为邦昌虽被金贼扶持为天子,却非他所愿,且在位时一心向着朝廷,不称帝,不改国号,倘若这样都要被事后清算,这打击面也太广了。因此,他被罢出中央,过几日便要前往宣州上任知事。

    对于军饷一事,他本打算明哲保身,此刻却也忍不住发声了。

    殿下螭首之侧,起居郎胡寅亦叩首:“请陛下开恩!”

    区区一个起居郎,也敢谈政事!

    一个个朝臣出列。

    但也并非完全出列。

    秦光弼目测了一下,仍有四分之一臣子终究不愿意做那被堵塞了气管的垂暮老人。余下四分之三,仍在玩政治游戏,窥看上首天子的脉门,只有天子透露了些许口风,他们才会立刻扭转政治立场。

    赵构没有立刻说话,他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思索着除了宗泽,有谁能够守开封。

    韩世忠算一个,但韩世忠忠心耿耿,当初正是韩世忠领兵拥立他登基,如今剿匪归来后,又在行在里为他值宿守卫,他的人生安全依托于此人,不能放走。

    梁扬祖应当也算一个,但梁扬祖理财能力极高,他实施的“卖引法”使如今国库岁入钱六百万缗,这么一个下金蛋的母鸡,放去开封,万一阵亡了,他可真要哭死过去。

    张俊似乎也可以,南渡方略颇得朕心,亦曾多次讨平叛军和起义军,但此人由梁扬祖荐上,难保为同一派系。开封此前之所以富庶,正是因为漕运便利,将张俊放过去,若他们联手,他这个皇位就不安稳了。

    思来想去,赵构发现短时间内,还是宗泽在开封时最利于皇权。

    “众卿这是哪里话。”赵构那张脸是一点也不会红,“朕难道不知将士抗金之辛?此前不发军饷,不是不愿,实是不能。”

    又说了一些国库全赔给金人,财政拮据,实在拿不出多余钱财的话作为解释,这才话风一转,言明江南税收已到,他正准备给开封军队发放饷银,只是还没下发,开封就来人了。

    群臣自然是随他意愿,高呼:“陛下圣明!”

    秦光弼此刻才看透这皇帝,筋疲力竭,心如死灰,也不想对此再做争辩,草草附和了一句,退朝之后憔悴出殿,少女的尸体在他怀里,犹有温热。

    “至少把军饷乞来了。这也是你至死放不下的心愿吧。”秦光弼轻声说完,回头看了一眼殿门,眼中愤然久久不黯。

    愤然的不止他一个。

    这件事也不知被谁传了出去,登时扬起轩然大波。

    将士抗击金人,竟然无粮!

    官员前来讨饷,被逼自尽!

    怎会如此!

    怎能如此!

    太学生领袖陈东领着一帮人罢课,在行宫门口静坐抗议,一双双眼睛盯着百官进进出出,视线兜头盖脸拍过去,拍得百官羞愧难当,每每入宫都要掩面而行。

    布衣欧阳澈更是轻狂,站在宫门口直斥赵构根本就不是没钱给军粮,能建行宫,能在扬州花天酒地,奏乐戏笑,哪里像没钱样子!

    他们在历史上本该是在李纲被罢相那次站出来慷慨激昂,痛斥国有奸贼逼害忠良,而后被赵构斩首,只因这次李纲罢相是被赵构甩了黑锅,他们分辨不出,便不曾多言。然而在这一次军饷事件中,他们依然没有任何迟疑地站了出来。

    “国有小人!国有奸邪!”

    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老幼奔哭,已分不清是谁在斥喊。

    秦光弼站在街上,他看到了街道上一家家商店关了门,他看到一家家工坊罢了市。

    那是一处处无声的抗议。

    ——你单单给粮没用!这是你应该给的!你得斩奸臣!你得下罪己诏!

    初时才十余家,到最后整个扬州,竟有数万工商罢市。

    尚书右丞许翰愣愣地盯着这一幕数息,手摸上官印,猛地一掷,便在街头讥讽出声:“这大宋,军民可比士宦爱国!”

    他上章请求辞职,一次拒绝,就上章第二次,第二次拒绝,就上章第三次,一连八次,矢志不移。

    有学生投笔从戎。

    有学生四处奔走,筹金劝捐,以纾国难。

    更有学生半夜跑到宫墙之下,提笔挥毫写了一串大字——

    “夫差,尔忘越王杀而父乎!”

    他人在扬州,也不知道远在金国的道君皇帝死没死,反正开嘲讽就对了。

    赵构第二日上朝时,得知了这句话,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咚咚”两声坠地,一声是额头撞龙椅上,另外一声是滚到地上时,磕到了后脑勺。

    “大家!”

    那宦官康履失声尖叫,仿佛喷血晕倒的是他爹。

    第360章 浩荡青史

    地上多了一滩血, 赵构浑浑噩噩醒过来,脑子还在震,竟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

    康履本来还在一脸天崩地裂,看到赵构清醒得很快, 顿时破涕为笑, 三下五除二把赵构扶起来, 扯着嗓子喊:“医官!医官!快!来看看大家如何了!”

    赵构昏迷时间不长, 群臣脸庞上仍停留着诧异与惊惧, 医官尚棱棱挣挣在原地, 那帝王就又醒了。

    “医官!医官!”

    医官松了一口气, 小跑过去,就要给赵构探脉, 赵构却直接打掉他的手,扶着额头,踉踉跄跄:“起居郎!起居郎!”

    除了一些特殊时候,平日里起居郎并不能侍立在前殿殿侧,起居郎胡寅愣愣一瞬,才战战兢兢从朵殿踏出, 靠近:“陛下?”

    赵构想吐, 撞到脑袋让他整个人都不舒服到极致, 恶心反胃之感喷涌,满眼是天旋地转, 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并未昏迷太久, 这里还是朝堂,只向着胡寅伸手:“把起居注给我!”

    “起居注?”胡寅不自觉的复述了一遍, 反应过来后, 抱着自己的记录, 意志坚决地后退一步:“不行!”

    赵构脚下有些发虚,声音也是一样虚弱,却咬着牙问:“你是不是记了?”

    “什么?”

    “这两日所发生之事!”

    “是!这是臣职责所在。”

    “那就给朕看!”

    “不可!陛下,这不符合规矩!”

    “朕就是规矩!”

    赵构面目狰狞地吼:“这怎么能记下来!这怎么能告知后世!”

    他卒然往前,用力一攥,扼住胡寅手腕,胡寅死死把起居注往怀里塞,竟也不顾君臣有别,与赵构起了拉锯战。

    手背皮肤拉得绷直,扯出了惨白。

    “陛下,臣是起居郎一日,就必要秉笔直书……”

    若是平日,他也不一定会如此坚持,但,昨日那少女才刚用性命嘲笑了满朝公卿懦弱无能……

    胡寅自嘲地笑:“我也没有勇气自刎,陛下若非要窥视起居注,更改昨日今日之事,便将臣罢黜吧。但,就算是罢黜,臣在野,也一定会将之记下。”

    史官从来不是朝堂才有,他的血亦终究未全冷。

    变故发生得又急又快,像是光从眼前一晃而过,便出现了陛下和起居郎对峙之景。

    群臣:“?!”

    怎么转眼就这样了?

    “胡寅!连你也威胁朕!莫不是你以为朕不敢!”

    胡寅喃喃低声:“陛下有何不敢?”

    声音再低,以赵构的位置也能听到。

    “你!”赵构声音微微抬高:“来人!”

    诸班直迟疑着,竟无一人迈步。

    气氛沉默而焦灼,时间逐滴流逝,打破这种局势的是那些大臣。他们好似才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上前抱住胡寅,将他往后拖,又以人墙隔开赵构,嘴上连连道:“陛下不可!”

    “陛下三思!”

    “陛下切莫冲动,起居郎是职责在此,并非忤逆!”

    做着劝架的事,屁股却都歪出天边了。

    赵构心头咯噔,眼下群臣堵在他与胡寅之间,他这才在头晕目眩之间,打量起四周。

    这里不是他寝宫!这里是朝堂正殿!

    那颗心又是咯噔一声,赵构明显地痴滞在原地。

    哪家皇帝要起居注是在群臣面前要啊!那不都是在私底下要求吗!

    他还以为——

    他还以为他因为昏迷,已经被抬到寝殿里了!

    赵构沉不住气了,遽然扭头看向康履,眼神不悦,康履怎么也是一群宦官里杀出来的人精,立刻明白过来意思,神色一紧,走近后低声:“陛下只昏迷了二三息。”

    赵构没有说话,只上下紧咬,几乎要嚼碎了这口牙。

    一个失误,竟然出了这么大纰漏!

    大臣仍隔离开他与胡寅,渐渐没有人去抱胡寅了,起居郎脱困之后,理理官帽,冷静地解下腰间笔匣,里面笔墨俱全,那笔沾了墨,在竹笏上书写。

    恐怕方才他强抢起居注之事,要被记录下来了。

    簌簌声中,赵构看了一眼那些仍然拦着他的大臣,这里面很多都曾是求和之人,便有些看不透这些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