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都软了,如今做这番作为,岂不惺惺作态?

    但他们做给谁看呢,人如此多,起居郎要记载,也只会记载“群臣”,而非个人。

    他们图什么!

    大臣们看出了赵构的轻蔑与不屑,不禁一默,他们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图什么,可能是那一霎眼的触动,可能是鬼使神差,鬼迷心窍,鬼……鬼怪也解释不来。他们承认,过了今日,他们依旧会揣摩着官家的意愿来,顺着朝廷风向,做一把墙头草。

    “可能是……”其中一名大臣轻声,似在呓语,似在回复:“没有谁苦读数载,东华门唱名,就为了当一回卖国贼吧。”

    赵构脸色微变,“卖国贼”三个字仿佛在火辣辣讽刺他,可一打量,那大臣又只是感慨一番,并未在指桑骂槐。

    他心情压抑到了极致,岌岌可危,只需一点刺激便能全盘崩塌。

    不远处,胡寅仍在奋笔疾书。

    赵构脸上难看之色又添了几分,他猝然张口:“不论那姑子是为了什么,持刃上殿就是大不恭,就是暴徒!如此无人臣之礼,若她欲图谋不轨,那该如何!”

    在这一瞬,百官惊骇。

    陛下这是疯了?!

    赵构依然在说:“不轨之贼,该当如何?”

    “陛下……”百官看赵构的眼神,十分复杂。

    这是破罐破摔了?反正名声已经没了,于是也就无所谓了?

    赵构心里充满着扭曲的快意,他又问了一遍:“不轨之贼,该当如何?”

    刑部侍郎周武仲皱眉,握紧了拳头,猝不及防上前一步,朗声:“佩匕不解,当脊杖二十,施行刺配。”

    赵构冷下了脸:“此贼乃手持利刃,故入殿堂,当判死刑!”

    周武仲再次上前一步,坚持:“那姑子并非对陛下有所图谋,法有定规,她确是忘记解下佩匕,而非故意持刃上殿!法若不公,天下百姓何以安!请陛下秉公执法!”

    尚书右丞许翰:“请陛下秉公执法!”

    殿中侍御史张浚沉默了一会儿,闭了闭眼,道:“请陛下秉公执法!”

    “请陛下秉公执法!”

    或是被裹挟,或是真心,或是有些大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时候开口,爱国吗?可真正爱国那批人,要么在随二帝北上的路途中愤而自尽,要么投笔从戎,抗击金贼,他们什么也没做,还支持衣冠南渡。

    但是,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一刻,大殿上回响起了一个个铿锵有力的音节:“请陛下秉公执法!”

    他们说:“请陛下秉公执法!”

    赵构恶劣地笑:“朕说她是图谋不轨就是图谋不轨,胡寅你随便记!便是朕今日遗臭万年,那也是身后之事!”

    胡寅笔尖不停,脸色却严峻了起来。

    却在这时,尚书右丞许翰怔怔地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

    天子安静了下来,群臣安静了下来,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于是,便显得殿外那些微小的声音好似在喧哗。

    “罪己诏!”

    “罪己诏!”

    “要好好安葬!”

    “要写祭文!”

    “她不是图谋不轨的反贼!她是板荡忠臣!”

    不仅是太学生在喊,匠人在喊,商人在喊,那一个个百姓围在宫门口,嗓音撕扯得沙哑了,也停不住,止不住。

    禁军只感觉脸上爆起了热红,自己守住这个宫门,好像在做什么龌龊的事情。

    就好像在……助纣为虐!

    百姓为什么会做这种事?他们不读书,不识字,可他们有眼睛,他们不傻,谁在为这个国家做事,谁在保护他们,谁对这个国家不好,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赵构登上城楼,望着底下群情激荡的百姓,嘴唇都在颤抖:“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胡寅笑了,他一手拿着笔,一手指着下面百姓哈哈大笑,笑弯了腰,笑出了泪水。

    “陛下!这浩荡青史,不是我在记,是百姓在记啊!”

    禁军弹出了刀,刀身雪亮,他连恐带吓:“你们知道这是哪儿吗!这里是宫门!你们在做诛九族的事!”

    百姓最怕官,尤其怕武官,只要武官去驱赶,平日里不管围闹哪里,都会一哄而散。然而这一次,没有任何人退让,那一双双眼睛里燃起了火,亮起了光。

    “我不怕!”

    “我也不怕!”

    百姓说:“愿为女官人击鼓鸣冤!”

    太学生说:“官家若一意孤行,我们就罢学!”

    那些声音很渺小,就像夜中萤火,然后,一粒粒萤虫聚集在了一起,微小,却庞大。

    是书生。

    是贩夫走卒。

    是商。

    是工。

    是农。

    是士。

    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齐聚在宫门口。

    浩荡之势席卷天地,赵构几乎语无伦次,只能翻来覆去地说:“他们怎么敢……他们不敢……”

    他们当然敢!

    扬州此时没有遭遇战火,那是因为金兵尚未攻到这里。那是因为还有宋军在前线!

    开封宋军缺粮,其他地方宋军不缺吗!其他地方莫非是不需要抵抗敌军吗!

    没有粮食,怎么打仗!

    他们知道谁在保护他们,不是你赵构!是那千千万万个士兵!

    便连康履也不站在赵构这边了:“大家。”他低着声音去劝:“认个错吧。”

    不是那种很轻易的一声对不起,而是正正经经去下罪己诏。

    赵构扶在城头,不敢置信:“你要朕罪己责躬?要朕跪宗庙述说自己失德,还要朕亲自为那女官写悼文,着素服,送葬吊祭?”

    康履不敢说话。这些都是正统罪己诏的流程。

    赵构撑着墙砖,呆呆望着下面人群。

    他败了,败得彻彻底底。

    他可以不在乎名声,却不能不在乎屁股下这个皇位,他有数万禁军?但这扬州城有民百万!

    在万民面前,就算你是皇帝,也得低头认错。

    赵构痛苦地闭上眼:“朕……下罪己诏。”

    还好……

    赵构仍在庆幸。

    虽然很耻辱,但那些忠臣们看到他下了罪己诏,依然会选择原谅他。就像汉武帝晚年,下个罪己诏,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就像宗泽,依旧会忠他这个君,为他抗金,为他好好守着开封。

    一个罪己诏而已!

    他不气,他真的不气!

    第361章 被动主动

    “晚了。”

    宗泽将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太晚了。

    这份罪己诏下得太晚了。

    陆宰跪坐在宗泽面前, 鼻头一酸:“老朋友,你还好吧?”

    宗泽抬眼看向他:“饿了。”

    陆宰:“什么?”

    宗泽声音比之前更大了:“我饿了!”

    陆宰却忽然泪如雨下。

    宗泽:“你哭什么?”

    陆宰:“你又在哭什么?”

    “我哭了吗?”

    “嗯。”

    宗泽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泪痕,陆宰起身拉开了房门:“走吧。”

    这是宗泽来到滑州后, 第一次走出这间房, 他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从陆家出去, 走过两条街, 就是一间酒肆。

    酒肆里冷冷清清, 没有客人,小儿子没精打采地坐在长凳上, 手指头抠着桌面纹路;铛头拿着个镜子在窗边反射清光, 行菜则一屁股蹲在地上,抬头盯着屋顶上那晃来晃去的光斑看。

    小儿子是负责招呼人的伙计。铛头是负责记录菜单的伙计。行菜是负责上菜的伙计。

    “如今还未过完年, 百姓在家中与家人团聚,这才生意寡淡,明日元宵,应当会热闹起来。”

    “年。”

    宗泽念了一遍, 声音低下来, 又念了一遍:“是啊, 还未过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