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恢回乡省亲的日子里,刘彻一行浩浩荡荡地驾幸雍城了。
连日来,他举行了一系列盛大的祭祀典礼,表达了对五帝的尊崇。随行的公孙弘比谁都清楚,在这些盛大的典礼背后,是皇上追寻“圣周”之粹的决心。
果然,皇上在一个上午就开始了他的实质性行程。
此次巡幸的“卤薄”属于祭祀宗庙,所以车驾的次第是按照“小驾”的规模安排的,虽然规模尚不能与“大驾”的八十一辆车和“法驾”的三十六辆车相比,可也是警跸林林,旌旗耀日。
刘彻的车驾停在雍城东南方的饮凤池边,警跸们按照张敺的安排,环池布置了严密的岗哨;黄门、宫娥们也都依次地排列在车驾的周围。
刘彻首先下车,他浑身充满着活力,回眸着紧跟在后面的车驾,只见卫子夫被春香扶着缓缓地下了车。
饮凤池畔的花木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在初冬的日子里,西北风还没有带走的黄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叹息。环池合抱粗的梧桐,在蓝天下,挺拔地站立着。
刘彻朝觐之后,选择驾幸橐泉宫,其实心中有一个久有的夙愿,就是要感受孔子所说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气息,他正在倡导儒术,而西岐正是周礼的发祥地。
现在,他站在当年凤凰饮水的池边,思绪立即跨越数百年的时空,追逐着周人的黼黻文章、礼乐钟鼓去了。
“诗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想当年因为这凤鸣岐山,文王基业大兴,灭商纣而兴宗周,成一统大业;制礼乐典章,星辰不悖,日月不蚀,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凤在郊籔,河洛出图书。众卿说说,为何殷商就无法如此完美呢?”说这些话的时候,刘彻的目光停留在被冷风吹皱的池水上,久久没有移开。
朱买臣上前道:“皇上,诗云:‘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可见当时诸侯来朝的盛况啊!皇上圣德广布,惠及万方,我朝亦必会鸣凤在树,臣服戎羌,遐迩一体,功越三代啊!”
公孙弘没有立时回应刘彻的问话,他觉得皇上的思虑深远,显然不会满足大家的礼赞和称颂,他谨慎地选择自己说话的切入点。当朱买臣描述了文王圣朝的宏大时,他就对自己的话语有了明晰的选择——既然皇上的提问是因为《诗经·卷阿》而起,他就沿着这条思路走入皇上的话语氛围。
在皇上止步的时候,公孙弘也跟着皇上站住了,感叹道:“皇上对的熟稔让臣感到惭愧。诗曰:‘有冯有翼,有孝以德,以引以翼,四方为则。’臣以为,圣周之所以万方来朝,是因为文王治国以孝以德,垂范天下。皇上尊儒术,举贤良,正在于彰孝明德,移风易俗。”
“朕之所思,也正是这个道理。还是先生明白朕的意思,哈哈哈!”
说话间,君臣来到一棵巨大梧桐树下,刘彻围着树身转了一圈,估摸这树至少有三人合抱之粗。他兴之所至地想起一个轻松的话题,向身边的大臣们问道:“究竟面前这池是叫饮凤池还是叫‘引凤池’呢?”
包桑立即小声道:“既是一池碧水,应是凤凰饮水的地方,当然叫饮凤池了。”
刘彻回眸看了看一直没有插言的卫子夫问道:“夫人以为呢?”
卫子夫腼腆地笑了笑,脸颊挂着浅浅的霞绯,羞涩道:“众位大人都是当朝博学的大儒,妾身哪敢随意妄言呢?”
话题一轻松,大家也就少了许多朝堂上的严肃,纷纷劝道:“皇上今日高兴,夫人但说无妨。”
卫子夫又是莞尔一笑道:“既是各位大人抬爱,妾身便班门弄斧了。《卷阿》这首诗,妾身也是前不久在皇上的引导下才读了的。诗中说,‘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妾身以为,这是说因为有了这繁茂如荫的梧桐,才出现了丹凤朝阳的绮丽景象。妾身在民间时,也常听乡间人说,梧桐蓊郁,凤鸟毕至。看这池水涣涣,梧桐葱郁,原来叫做‘引凤池’亦未可知,也许年深日久,讹传为‘饮凤池’了。”
在场的人都十分惊异卫子夫的聪颖,纷纷交口称赞。而她仪态谦恭,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做派,大家从心里庆幸皇上有了知己相伴。
刘彻更是神采飞扬,龙颜大悦,毫不掩饰内心的欣喜:“夫人所言,正合朕意。读书也好,吊古也罢,关键在一个‘思’字。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嘛!”
站在饮凤池边,举目北望,祥云缭绕,那就是周公姬旦长眠的卷阿岗。虽然冬日岚气空濛,但卷阿岗依然以它拔地而起的雄姿屹立在岐原怀抱。
一想起周公,刘彻的内心就不平静了。周公身贵而愈恭,家富而愈俭,胜敌而愈戒;周公的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都引起他对刘氏王胄以及田王家族行径的深深忧虑。
据从燕国回来的宗正寺官员举报,那个燕王刘定国,竟然与自己父亲的王妃通奸淫乱,甚至生下一个儿子。他还夺弟妻为姬,如此乱伦,成何体统?而田蚡等也都贪欲弄权,不能为太后脸上争光。如此下去,又如何能确保汉室开万世太平呢?刘彻似乎在自言自语道:“朕之望仁若考能,多才多艺若周公者,夙夜萦怀矣!”
皇上的话重重地敲击着公孙弘的心弦。他深感眼前的皇上虽然年轻,但心事却是很重的。对于周公,久在太常寺、身为博士的公孙弘是耳熟能详的。他“握发吐哺”的故事不止一次地让他感动,现在,皇上在贤良面前提起周公,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大臣们效法周公,忠于汉室。
公孙弘很快对皇上的忧叹做出了回应:“皇上圣明,臣闻周公洗一次头,常常要握着梳子停下来接待来访的贤人;往往一顿饭都吃不安宁,经常要将含在口里的饭吐出来,去接待拜访的幕僚。臣等虽不才,然愿效法周公,为大汉江山尽忠竭命,不负皇上恩典!”
刘彻点了点头,高声对身边的贤良们道:“众卿听见了么,你等要以周公为范,恪尽职守,忠于朝廷。”贤良们从皇上的话中读出南山一样的分量,争先恐后地表示,要以生命去守卫大汉社稷。
在漫步到饮凤池西岸的时候,刘彻感觉到卫子夫的娇喘,他转脸看去,见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虽是冬日,额头上却渗出细密的汗水,忙问道:“夫人是累了么?”
卫子夫笑着摇了摇头:“不妨事的,臣妾陪皇上游览,又长了不少见识。”
刘彻越来越觉得卫子夫不仅生得风姿绰约,含珠带露,而且她绵软滑润的肌肤,清澈幽深的目光,翩翩若仙的舞姿,每一夜都能让他喷发新的激情。
每一次癫狂之后,卫子夫总是温顺地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梳拢刘彻的长发,他就在这样的抚慰中进入梦乡。他发现卫子夫并不是那种贪婪且占有欲特别强的女人,她从来没有对皇后或者后宫其他妃嫔有过指责或埋怨,她甚至常常轻声细语地劝告皇帝回到椒房殿去,不要把圣恩只给了她一个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刘彻的心与卫子夫的心被紧紧地系在一起。
正因为如此,所以尽管卫子夫说自己身体并无大碍,但刘彻还是担心风寒会伤了她的玉体,决计送她回橐泉宫去。
“包桑!”
“奴才在!”
“送夫人回宫!传太医为夫人诊脉。”
“诺!”
“皇上,不碍事的。”
“外面风大,你还是回宫去吧!”
看着春香搀扶卫子夫上了车驾,黄门和宫娥们簇拥着卫子夫的车驾离去,刘彻才慢慢地转过身来。卫子夫苍白的面容一直在他面前徘徊,让他内心非常不安。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因为下一个目的地就是他此行雍城的重点。
“张敺!”
“臣在!”
“你还记得朕细柳营阅兵么?”
“臣怎能不记得呢?臣至今还记着皇上的训诫。”
“那时候,朕就听说西岐乃秦人养马的草场,于是朕便命人在橐泉宫设了养马场,专为朝廷饲养战马。朕要他们参照匈奴人的驯养方法,重在培养战马的奔袭能力。如今几年过去了,朕闻这些马都已训练有素,众卿不妨随朕前去一观。”说罢,刘彻径直登上车驾,庞大的队伍在大道上荡起滚滚尘土。
正午时分,刘彻一干人来到坐落在雍城西北的养马场。说是马场,实际上是在汧河与渭河之间方圆百里的开阔草地。春夏季,马匹都是放养在草原上的。只有在草木凋落的冬季,马才回到马房里,由马倌饲养。
张敺此前已派遣警跸快马通报,因此橐泉宫总管和马监早早地在马厩门口迎接皇上的到来。刘彻下车步行,到各个马房走了一圈,果然数万匹战马被调养得膘肥体壮。它们看见来人,一个个竖耳奋蹄,啾啾嘶鸣。
刘彻一时兴起,遂要马倌牵出一匹战马试骑。大臣们熟知皇上的性格,在这样的时候,最好不要扫了他的兴致。不一刻,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就来到了刘彻面前。
张敺上前接过马缰,送到刘彻手上道:“请皇上上马。”
刘彻一跃上马,那马前蹄腾空,一声长鸣,似乎要把刘彻摔将下来,众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但刘彻勒着马缰,在原地转了两圈后,一鞭下去,战马就如一团火焰,“嗖”的驰向远方。
张敺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忙策马追去,很快就在人们面前消失了。约半个时辰后,才从遥远的天地连接处滚来两团黄尘。说时迟,那时快,在儒生们搭在额头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放下的时候,刘彻与张敺已经风驰电掣般地回到了马房。
刘彻翻身下马,伸手捋了捋深红色的马鬃,连道:“好马!好马!”
橐泉宫总管携着马监急忙上前道:“皇上骑术甚精,臣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彻脸上掠过舒心的笑意:“朕虽未马上取天下,然则何不能骑马杀敌?朕不想只做个批阅奏章的皇帝!”
刘彻接着问了场中马匹的总数,脚力状况及奔跑的速度。马监一一作了回答后,还特意道:“这些马都是关中马与匈奴马杂交而生,既有匈奴马的神速,又有关中马的耐力,是上好的战马。”
刘彻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遂对身旁的张敺道:“回京后,速要周坚前来挑选万匹良马,配备给期门军,交卫青管制。他们现今的战力已不在匈奴军之下,所缺的就是战马了。”
他的思路一下子拉得很远:“这汧渭之汇,原本地广草肥。当年嬴秦先祖大费于此养马,奉之周室,得以封赏,终成大业。朕今于此,再辟马场,重振大汉雄风,天时地利已今非昔比了。”
贤良们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皇上胸中激荡的不仅是独尊儒术的人文氤氲,也澎湃着周秦天下臣服的历史潮声。他们在这个冬日被皇上的思维带出了子曰诗云、引经据典的单纯,进入了一个更加旷远的境界。
时光已经过了未时,但刘彻仍然兴致勃勃,包桑在一旁提醒道:“皇上,已过了午膳时间,还是回宫去吧!”
“好!起驾回宫。”
用过午膳,刘彻第一件事就是到云华殿看卫子夫。
“夫人怎么样了?”刘彻问伺候在一旁的春香。
“启奏皇上,夫人刚刚服了药,睡着了。”
“太医如何说?”
“太医说,妇人脉象平稳,只是身体劳累了些。”
“你先退下,朕在此坐坐。”
望着卫子夫睡梦中的娇姿,聆听她均匀的呼吸,刘彻心头就漫过无以诉说的甜蜜。唉!你说这女人到底是水做的还是玉雕的呢?光洁的额头下,一双微闭的眼睛如月季花瓣上的露珠一样地颤颤巍巍;鼻翼间吐纳的芬芳给娇艳的红唇染上饱满的湿润。也许是内室比较温暖,卫子夫的两颊红扑扑地不再苍白。
哦!她笑了,她的笑是含蓄的,又是舒心的,从嘴角轻轻地漫出,翘成一弯新月。头微微侧向一边,整个睡态美极了。他多么想俯下身体,在她的额头,在她的丹唇上印下一个吻痕。但是他忍住了,他不愿意打扰了她五彩斑斓的梦,而愿意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痴痴地望着,宁静地守着。
卫子夫睁开眼睛,就看见刘彻坐在自己面前,忙欠身要起来。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臣妾这就起来,陪皇上说话。”
刘彻扶着卫子夫的肩膀道:“快躺下,朕就是喜欢夫人躺着与朕说话。”
皇上的关切,让卫子夫十分感动,想想自己入宫这么多年,一直受着皇上的宠幸,却没有为皇上怀上一个龙种,心里顿时酸酸的,眼角也潮湿了。
刘彻发现了卫子夫表情微妙的变化,疑惑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流泪了?”
“没有!”卫子夫赧然地笑了笑道,“臣妾是看见皇上,高兴的……”
“夫人有话就说么?”
“这次回去,皇上该到椒房殿住些日子了。”
“你怎么又提起这个?朕不是反复叮嘱,不让再提了么?”
“皇上!”
卫子夫还要说话,被刘彻挥手制止了:“你不要说了,朕不愿意听这些话。”
就在这时候,包桑在殿外禀奏道:“皇上,丞相从京城赶来了,现在正在勤政殿候旨呢?”
刘彻的脸色顿时呈现出不悦,走出帷帐道:“丞相这时候匆匆来此,有要事么?”
“丞相说,他带了一位皇上很希望见到的人。”
“知道了!来人!”早在外边听命的春香,立即带着宫娥们出现在刘彻面前。刘彻吩咐春香好生伺候夫人,就出了云华殿,直朝勤政殿走去。刘彻根本没有想到,在他驾幸橐泉宫的日子里,一件意外的事情正在等待着他。
在等待皇上的时间里,田蚡的心是忐忑不安的,他无法预料皇上对他从京城赶到这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但是,他一想起在朝会上汲黯蔑视的目光,就感到这次面圣的非同寻常。
死了一个韩嫣,又来了个汲黯。这是田蚡万万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