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转眼又过了一年,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的初冬,岁首的气息伴随着寒风,飘进了长安城。
田蚡的车驾从安门大街上经过,道路两边的槐树叶子都落光了,偶尔有一两片孤零零地挂在树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切都显得萧瑟,只听得见车轮压在冻土上的沉闷之声。
这一切,都让田蚡感到青春难再,“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不是么?太皇太后驾崩那年,皇上要窦婴出任丞相,窦婴以年事已高而推辞,其实,那时窦婴也不过刚过了知命之岁。几年过去了,自己也过了五十岁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胡须,那种老之将至的紧迫感,引发他长长的叹息。
自怡和公主和亲后,这一年虽然在雁门、上郡等地,与匈奴之间小摩擦时有发生,但大体上还是和睦的。从呈上来的计簿就可以看出,长安的匈奴皮毛和牛羊肉比往年多了不少,而大汉的丝绸、茶叶、铁器也流向北方,这些都让刘彻更加确信当初和亲的正确。
田蚡知道皇上喜欢什么,这些奏章和计簿,都是由他亲自呈送给皇上的。而且每有喜讯,他也是一刻不停地传到未央宫,让皇上批阅奏章之余感受惬意与放松。于是,由韩嫣弹劾引起的风波渐渐远去,现在倒是常常听到皇上关于“丞相近来精勤尽职,朕甚欣慰”的褒扬。
但田蚡却没有忘记,从看到弹劾的奏章时起,他就一直认为韩嫣没有资格觊觎丞相的位置,因而把目光投向那个赋闲的窦婴。窦婴的坚辞相位,在田蚡看来无异于待价而沽。而皇上却顺水推舟,干脆绝了他的念头,他能够甘心么?因此,他认定韩嫣写不出这样的奏章,只有窦婴才可能心生妒忌。
多少次,当他的车驾从窦府门前经过的时候,他除了在心底嘲笑窦婴的不自量力外,那种报复的火焰也逐渐在心中生根,慢慢吞噬了他刚刚复苏的良知。
此刻,田蚡坐在车驾上,远远地看见冷落的窦府门前几位懒散的府役,又一次在心底道:“迟早给这老儿厉害看看。”
驭手一声吆喝,车驾缓缓地停在自家府门前,府令上前迎接,田蚡点了点头,进了府门。
比起窦府,田蚡的丞相府显得阔绰多了。虽然在太后的严词下撤去了曲旃、钟鼓,却依旧气魄非凡,丝毫不亚于诸侯王府。转过萧墙,是一条用青砖铺的小径,在书房前分岔,折转向北,直通回廊。平日里田蚡读书或者起草奏章、文书累了后,总要沿着回廊走上一圈。
进了书房,换下朝服,田蚡就向跟着进来的府令问道:“可有人来?”府令告诉他,有一位刚刚到京不久的贤良登门拜望,还送来五百金。
“哦!知道了!”对这类事情,他总是表现得很淡然,从来不会在下人面前有任何多余的表示。田蚡在案几前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他觉得身心舒畅多了,丫鬟趁机禀告:“夫人在庭中等候,想与老爷共同进膳,不知老爷是否前去?”
“不用了!老夫已用过膳。”
丫鬟一退下,田蚡的脸就拉得老长,心里埋怨夫人不知进退——他已许久不曾与夫人在一起吃饭了;下人们当然还不知道,他也很久不和夫人同室而卧了。有了那个勾魂的刘陵,他看夫人和家中的小妾们怎么都不顺眼。
“去请藉福将军。”田蚡转移了话题。
“诺!”
半个时辰后,藉福就到了。他很谦卑地向田蚡行了礼,两人就在书房叙话。
“老夫记得将军曾经是魏其侯的门客。”田蚡说道。
藉福点了点头,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丞相明知故问,等于轻看他的为人。可他却立即释然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良禽择木而栖,这是自古的道理。
“不知丞相唤末将来,有何吩咐?”
“老夫听说,魏其侯在城南有田,并且甚是肥沃?”
“嗯,那是魏其侯任丞相时所置庄田。”
“老夫欲购此田,将军可愿前往说之?”
藉福面露难色道:“丞相应该知道魏其侯的性格,当年在丞相任上,常常犯颜直谏。今丞相欲买其田,恐怕不容易吧?”
田蚡眨了眨眼睛,笑道:“所以老夫才请将军前往。玉成此事,老夫有赏!”
丞相口里出来的“赏”字,绝非金银之物,他只要在皇上面前一提,自己的前程就有了。尽管他也知道,要窦婴让出这块膏腴之地难比登天,但他还是答应到窦府走一遭。
“谢丞相厚爱,末将虽不才,愿为丞相效劳。”
第二天,当藉福来到窦府时,却看到了从燕国归来的灌夫,他们正在饮酒叙话。对藉福的到来,他俩都颇感意外。灌夫是个直性子,不无讽刺地问道:“藉将军现今乃武安侯爱将,怎么忽然到窦大人府上来了呢?”
藉福的脸“腾”的就从两颊红到了耳根,却又不好发作,好在窦婴素来胸怀宽广,不计前嫌,忙拦住了灌夫话头,邀了藉福入席。
几巡过后,窦婴问道:“将军今日前来,有何事情,请不妨直说。”
藉福看了看灌夫不屑的目光,有些口塞。
窦婴笑道:“灌夫乃吾至交,不必回避,将军但说无妨。”
藉福赶忙作揖道:“有侯爷这句话,末将便不揣浅陋,禀明来意,倘若得罪,还望侯爷海涵。”
他顿了顿,便说出了此来的目的。这话一出,庭中的气氛顿时沉闷了。窦婴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喝酒,而灌夫却挽起衣袖,摩拳擦掌,怒不可遏,几次要站起来,都被窦婴用眼色制止了。
窦婴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和一些,缓缓道:“老夫现在虽然遭弃,但丞相可以以势相夺吗?”
“侯爷之言差矣!丞相命末将前来,实乃欲以金易之,何来相夺一说?”
“丞相宅甲诸第,田园极其膏腴,怎么会在乎窦婴的区区薄田?恐怕是心有旁骛吧?”
藉福听了这话便不能平心静气了,说话间就带了指责:“侯爷如此说话,不免有失信义。昔日丞相在太尉任上时,侯爷之子致死人命,丞相多方相救,侯爷不思图报便也罢了,何来以势相逼一说呢?”
话到这里,在一旁的灌夫早已按捺不住,“呼”的从座上站起来,揪住藉福的衣领骂道:“似你这等狗彘之徒,势利小人,何有颜面在侯爷面前奢谈信义?想当年侯爷任太傅、丞相时,待你恩重如山,如今你却背信弃义,弃侯爷而去,这也就罢了,你还助纣为虐,说出此等猪狗不如的话,还不赶快滚出去!”
窦婴见状,忙上前拦住灌夫道:“老夫念及将军昔日曾在门下,今日不予计较,请将军回禀丞相,就说我不答应,请他不要再费心机!”
藉福见窦婴下了逐客令,也立时撕破了脸皮,站起来道:“当今大势,丞相如日中天,侯爷应识时务才是。倘若自招其祸,也怪不得丞相。”说罢,便欲转身离去。不料灌夫一个箭步上前,揪住藉福的衣领,一拳打去,立时鲜血就从藉福的鼻孔中喷出来。
“老子今日就先要了你的狗命!”
窦婴赶忙挡在中间,喊道:“仲孺!不可鲁莽。”藉福趁着这个机会,落荒而逃,临出客厅时还留下一句话,“好个灌夫,竟然欺负到丞相头上,你等着……”
灌夫眼中喷火,一个劲地向外冲,却被窦婴死死抱住,脱身不得,愤恨道:“侯爷一味忍让,以致便有今日!”
“唉!是老夫没有识人之明。”窦婴长叹一声,眼圈都红了,“仲孺!听老夫一句话,你今日就离开京都,回燕国去。”
灌夫望着窦婴道:“藉福遭打,田蚡在太后面前诬告大人,灌夫这一走,侯爷怎么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野皆知武安侯田园甚广,岂在乎老夫城南几顷田庄。仲孺不知,你去了燕国之后,韩嫣因弹劾田蚡而被太后逼杀。田蚡便怀疑老夫为背后主谋,今日之举,非图田畴,乃是寻衅滋事。仲孺若是再打下去,岂不为他提供了口实。”窦婴一口气说了许多。
“不!即便有罪,也罪在末将,自该末将一人承担,与侯爷无干!”
“糊涂!仲孺应知老夫素来不齿韩嫣为人,田蚡尚疑老夫与弹劾有关,况你我莫逆之交?”窦婴不容灌夫再说下去,用力把他向门外推,“走!你今日必须离开京城。”
“侯爷!”灌夫拜倒在地,泪如泉涌……
灌夫星夜兼程,回到燕国,却在雁门郡遇到了大行王恢。
王恢这一年过得极不快意。一场闽越之战下来,韩安国做了御史大夫,卫青任了太中大夫,唯有他还在大行的位上踯躅不前。
从豫章回来后,他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皇上每遇大事,总是喜欢听取韩安国的谏言,就连那个倨傲的汲黯,也比自己待在皇上身边的时间多。
一种无言的落寞在他的心中徘徊,每日早朝后,他就将署中事务交与长史处理,自己则早早回家坐在书房里对着一卷卷的书籍发呆。
他不明白,韩安国究竟靠什么取得了皇上的宠信。他们一同奉旨发兵讨逆,且余善把驺郢的首级也送到了他的行辕。但韩安国却被晋升为御史大夫,成为参与军机的辅臣之一。
论资历,韩安国在九卿中的任期比他短得多,难道就因为他有与匈奴对垒的经历么?若把他王恢放在北地都尉的任上,他同样可以挽弓射天狼的。况且他的家乡就在幽燕之地,他对匈奴人的了解远比韩安国熟稔。
不!他不服,他一定要寻找机会,让皇上认识到自己的才能。
元光二年,王恢被恩准“告归”,踏上了省亲的旅途。路过雁门郡的时候,他与正在此地游历的灌夫不期而遇。
当雁门太守得知王恢乃大行时,当晚就在雁门城内最豪华的“飞凤”酒楼为他设宴洗尘。
太守首先为灌夫和王恢斟满一杯酒,说道:“两位大人一路辛苦,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宾主邀杯,开怀畅饮,昔日同僚,互叙别情。灌夫最牵挂的还是窦婴的处境,开口向王恢问道:“窦大人还好吧?”
王恢饮下一杯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不说这个吧?下官对窦大人的情况也不甚了解,怕是说不明白,反而会让将军更加担心。喝酒,喝酒!”
见王恢讳莫如深,灌夫便不好再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上次一别之后,他对窦婴的忍让有了新的体会。
三人正说话间,酒楼老板聂壹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为三位大人敬酒。有一个外人加入,话题很快就转移到推杯换盏上了。聂壹举起酒爵,那钦敬的话语就随着浓浓的酒香一起溢出来了。
“小人久闻大行之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听说大人此次兵发豫章,驻而不伐,闽越王闻之,自刎谢罪。小人愈加敬佩,请大人满饮了此爵。”
“那都是传言。”王恢笑了笑,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南国大捷,全赖皇上圣德,泽被南越,威震暴王。闽越国起了内讧,我军未挫一刀一锋。”
“呀!皇上果然少年英俊,威加四海,四夷徕服啊!”聂壹浑圆的头颅被肥硕的脖子支撑着,直伸到案几中央,眼睛直直地望着王恢问道,“敢问大人,皇上对匈奴究竟有何打算?”
“这……”
灌夫听了,在一旁插话道:“前年刚刚和亲,恐怕战事一时起不来。”怡和公主赴匈奴途中路过燕国,灌夫曾陪着燕王到驿站迎送,这些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王恢道:“灌大人言之有理。”
“大人不知匈奴的豺狼本性,他们往往一边与朝廷和亲,一边不断派兵袭扰我边境百姓。小人乃马邑人氏,家乡父老饱受匈奴之苦,大家都盼望朝廷早日扫灭匈奴,根除边患!”
聂壹说着便站了起来,看着北去的白云,听着窗外的朔风,他那颗心仿佛又飞回了马邑乡间,听到了遍野哀鸿。
“百姓盼望朝廷大军如同久旱之盼甘霖。小人虽身在商旅,然先祖也做过楚国大夫,深受家风熏陶,小人略通兵法。小人多次到家乡附近勘察,发现家乡之马邑谷,山高沟深,乃设伏之最佳处,倘若朝廷伏兵于马邑谷,诱匈奴人入之,必大胜。”
聂壹借着酒酣微醉的兴头,声言为了报效朝廷,为了家乡父老,愿意担当诱饵。他的情绪感染了王恢,他那颗建功立业的心再度骚动了,他觉得机遇到来了,他许久以来黯淡阴郁的目光因为这次相遇而重新焕发出光彩。
酒阑席散的时候,他已对回乡的行程作了新的调整。他要尽快回到长安,向皇上请缨,要用战场的刀光血影,去印证自己的人生。
灌夫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可是他仍对窦婴念念不忘,在回驿馆的路上,他不断地叮嘱王恢,要带去他对窦婴的问候。但王恢此时的头脑里尽是伏击匈奴的壮烈和快意,灌夫的声音在他听起来很近但却十分遥远。
大漠漫漫兮尘飞扬
旌麾北指兮残日苍
剑光凛凛兮敌丧胆
将军醉卧兮在沙场
夜风中,王恢苍凉的歌声和着边塞的风在驿馆上空盘旋。
第二天天色刚刚放亮,王恢已在驿馆待不住了,匆匆用过早膳,他就去和灌夫告别。
灌夫刚刚练完一通剑,正在房间洗漱,见王恢前来道别,忙取了两坛雁门老酒,一坛送给王恢,一坛托他带给京城的窦婴。两人依依揖别,王恢刚要登车,却见雁门太守赶来送行了。
王恢十分感动,上前谢道:“在下此次归乡,纯系私人省亲,却受到太守如此盛情相待,在下真是不胜感激。”
太守连道:“这是下官应该做的,只是雁门地处边塞,地穷人稀,又加上连年匈奴袭扰,民生凋敝,拿不出好东西招待大人,还望大人海涵。”说着亲自搀了王恢上车。
驭手正要催动车驾,却不料聂壹骑着一匹雪青骏马,朝着驿馆奔来了。隔着老远,就听得到他的喊声:“大人请留步!……”话音未落,那马一声嘶鸣,就急急地停在了王恢的车前。
聂壹翻身下马,向王恢施了一礼道:“由此北去百里,就是小人的家乡马邑,不知大人可有兴致到马邑谷看看?”
雁门太守急忙摆手道:“足下何出此言,马邑乃匈奴出没之地,若是大人有个闪失,你让本官如何向皇上交代?此事万万不可!”
灌夫也在旁边说道:“王大人在京为官数年,从未省亲,此次皇上恩准‘告归’,家人一定是牵衽夹道,望眼欲穿了,足下就不要再烦劳大人了,还是让大人早早归乡吧!”
“小人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拿大人的性命开玩笑。太守在此地为官多年,难道忘了现在正是天寒地冻时节,匈奴人在这时节是决不会出来的。”
聂壹的一番话引起了王恢的兴趣。
“先生所言甚是,倘若能够亲自到马邑谷去看看,本官回京后向皇上禀奏时就有了佐证。如此,那就烦劳先生陪本官前往如何?”
“大人就是不说,小人也责无旁贷的。”聂壹说着,就翻身上了马。
太守见王恢动了心思,忙道:“大人若是执意要去,下官也不阻拦。不过,为防备不测,下官派一队人马,保护大人如何?”
“如此甚好。只是人数不要太多,以免打草惊蛇。此外,太守大人还借在下一匹战马,不知可否?”
太守忙道:“大人言重了,同为朝廷效力,何言借乎?这边塞虽穷,唯独不缺的就是战马。”说着,就命人牵来自己的坐骑。
只见王恢拉了拉马缰,飞身上马,“嘚嘚嘚”一阵蹄波,一干人就向着马邑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