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周后
威利斯医生是个比较善于读心的人。6月底,当阿克兰返回军队继续服役的要求被拒后,他最不可能吐露心事的人就是这位心理医生。没有什么理由,他深信,威利斯的第一句话会是“我告诉过你”。的确,威利斯的大多数预测都变成了现实。阿克兰为自己的天真愤懑不已——他一直天真地以为在一个现代化的作战部队中,应该会有一名残疾军官的一席之地。
医委会的调查结果是绝对负面的。查尔斯·阿克兰要返回岗位的明确意愿获得了赞赏,但是他残疾的严重程度与他的抱负不符。他失明的一侧会成为他执行任务时的不利方面,他的耳鸣和日益频繁的偏头痛会影响他的决策能力。医委会的首要职责是考虑所有军人的安全,各成员的意见是,如果阿克兰中尉获准恢复职位,会对其他人的安全造成威胁。
即使是在他自己的心里,阿克兰也回避着离开军队的事实。他以很糟糕的方式处理着他的失望,拒绝任何文职类工作的建议,排斥那些试图帮助他的人。他认为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是群体的依附者而不是一分子——当他收拾好行李离开时,他知道,他将再也不可能见到这些战友中的任何一个了。没有告别仪式,没有说再见,他,一个孤独、愤怒的人,带着对自己和未来深深的恐惧,退出了军营大门。
对于在苏珊·坎贝尔那里生活的日子,阿克兰曾对罗伯特·威利斯提出过这样的意见——“人太多……他们一个个像白痴般目瞪口呆地盯着我……”——因而这次他决定到伦敦生活的选择似乎有点奇怪。但是,尽管他与众不同的外貌特征,他知道,在这个大都市,他可以隐姓埋名。路人可能会盯着他看,但与在相对较小的社区里所吸引的关注度相比,这算不了什么。在他父母的村庄,人们说长道短爱打听的癖性会让他发疯。他渴望湮没无闻,被世人忘却,渴望有机会在没有干扰或外来压力的情形下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
没有需要抚养的家属,有一笔住院期间不曾花过的薪金,再加上从国防部获得的一笔战争伤残补偿金,阿克兰的储蓄存款是丰厚的,他不用急着去找工作。在滑铁卢地区,他租用了一套为期六个月的一层公寓,节衣缩食,像个穷人一样生活,几乎不怎么花钱,只是偶尔会在一家小酒吧停下,买杯啤酒。
他靠跑步打发日子,告诉任何与他搭讪的人,他是在为伦敦马拉松训练,从而为受伤的退伍军人筹钱。有时他甚至相信跑步本身就是一种慈善行为,而不是他用以关闭大脑、远离人群的一种方式。他变得越来越不愿意与人有眼神接触,对于人们对他表达的善意的兴趣,诸如他是谁,他在做什么等,他选择小心地回避。
对于身穿阿拉伯或穆斯林服装的人,他已形成了一种身体上的强烈反感。威利斯并没有料到他会产生这样的厌恶感或者说恐惧感。每次看到白色长袍上面的一张大胡子脸,他的身体就会随着肾上腺素的分泌而发抖,他总是选择横过马路或者拐至边道小巷来避免接触。他的厌恶发展到包括不喜欢所有非白种人。他的另一半承认这种反应是无理性的,但他并没有试图去控制这种感情。如果能把事情的责任转移到他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的人身上,他会感觉好受些。
威利斯曾警告过他,说他可能会有某些惊人的反应。这位精神科医生曾笼统地谈到有关精神创伤的后果,以及悲痛,尤其是对自己的悲痛,会如何歪曲事实、影响前途的。他劝阿克兰不要老去想自己控制不了的悲剧的一面。内疚是一种强大而混乱的情感,当你失去了有关事故的所有记忆时,情况会变得更糟。阿克兰总是把话题引开,避免讨论战友的死亡。
“我的感觉不是内疚。”他说。
“那是什么?”
“是愤怒。他们不应该死的。他们有妻子和孩子。”
“你是说应该死的是你,而不是他们?”
“不,应该死的是伊拉克人。”
“这个我认为我们应该好好讨论讨论,查尔斯。”
“没必要,医生。你想要一个答案,我给了你一个。我希望在那些伊拉克人动手之前先灭了他们,但我并没有因此就计划在英国发起对穆斯林的战争。”
但是他确实想对某个人发起战争。他曾梦到对着一个脑袋侧面扣下手枪扳机,看到白色的棉布头巾在血液中开花。他还梦见举起微型轻机枪,对着一群哀鸣的穿着布卡罩衫的妇女,让她们以每分钟八百圈的速度移动。他会在睡眠中突然大汗淋漓地醒来,相信他做到了,他的心脏会失控般地狂跳,但到底是出于罪恶感还是狂喜,他分不清。
他知道,他遇到了麻烦——随着越来越黑暗的梦,他的偏头痛更厉害了——但是,他固执而荒谬地迎接这种痛苦,他认为这是某种形式的惩罚,是自然的公义:总得有人来偿还,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人还不如是他。
阿克兰内心不稳定的平静在他移居伦敦五个星期后被彻底破坏了。他在柏蒙西地区的一家小酒吧里安静地独饮一品脱啤酒,一群穿着考究的城市经纪人推搡着走进来。他们兴奋地谈论着这一天赚的钱,几杯酒下肚后,他们的嗓门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让人心烦,有两三次阿克兰几乎被他们推来搡去地碰着了,但是如果不是其中一个人和他说话,他本不会做何反应的。这个只能看到阿克兰右侧的男人,在没有得到阿克兰的回答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聋子吗?”他说,在阿克兰的鼻子下挥动着一杯橙汁,并扬起下巴,向阿克兰示意左边的一只空凳子,“我问你,能否考虑往那边挪一挪,给我们腾个地儿。”
他的话节奏单调,声调平和,显而易见的巴基斯坦口音,阿克兰的回复是即时的,也是无意识的。他用右臂勾住那人的脖子,挥起左拳,正正地打在对方的脸上。经纪人痛苦地嗥叫一声,倒下去,撞向他的朋友们,血从他的鼻子中涌出。
其余人立即惊恐地看着阿克兰。“上帝!”其中一个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喜欢凶手。”阿克兰告诉他们,然后坐下来,继续喝啤酒。
片刻惊讶的沉默后,有人弯腰把地上的家伙扶起。他从吧台自动分配器上取出一张餐巾纸,捂住鼻子,愤怒地瞪视着攻击者。不管他是什么宗教或国籍,他穿的是衬衫,打着领带,外加一套深色西装,完全一副西方人的打扮。只有他流苏般的胡子和所选择的饮料暗示着他的伊斯兰背景。“在这个国家,你不能这样做。”
“我出生在这里。我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一样,也出生在这里。”
“这并不意味着你是英国人。”
“你们都听到了吗?”巴基斯坦人激动地问他的朋友们,“这个人因为种族原因袭击了我。你们是我的证人。”与阿克兰相比,他个头矮点,但是更加粗壮,他掂量着在同事们的支持下,自己胜算的机会。他竖起一根手指,摇晃着警告阿克兰,“你是个疯子。你不应该被放出来。”
“错,”阿克兰故意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我是个愤怒的疯子,即使一个愚昧的巴基佬也能看出来。”
这无异于对着公牛挥舞一块红布。经纪人被这种侮辱激怒了,他低下头,蓄势待发。如果他站在阿克兰的左边,他胜算的几率更大,但是他在右边,傻瓜都知道,他无法从力量、速度或体能上与阿克兰抗衡——经纪人的生活就是坐着处理案头的工作——他们所知道的唯一的打架方式就是挥动着拳头,希望一拳打中对方。他没料到阿克兰会那样迅速地抄起凳子,也没料到阿克兰会真的进一步向前,把凳子砸向了他。他砰的一头撞向吧台,阿克兰紧接着又踹了他一脚。
他本来可以就此住手的,但是他没有。他意识到吧台后面的紧急状态以及巴基斯坦人的朋友们的叫喊,但是,他压抑了几个月的仇恨本来一直都在寻找目标,现在这个高声喧哗的经纪人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他怎么肯就此罢手。“你本来应该闭嘴的。”他喃喃地说,单膝跪下,双手捏紧那人的下巴,准备把头拧过来,捏碎骨头。
“住手!”一个女人高声断喝,同时有几双手把他拉开,把他扔向一边。“我说……住手!”当其中一个经纪人用鞋头砸向阿克兰的肋骨时,女人再次咆哮起来,“警察到来之前,所有人都不准动!”她吹起了刺耳的哨子,“杰克逊!这里,伙计!火速!”
她的话就像落进了聋子的耳朵,他们都置若罔闻。其他经纪人群起而上,对阿克兰展开猛烈的拳打脚踢,无干系的客人匆忙四散,避开战区。巴基斯坦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住任何可能帮他站稳的东西或人,局势变得更加混乱。当他威胁着要推翻一张桌子时,一个黑发女巨人从吧台后面冒出来。“悠着点,”她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听起来毫不激动,“你像一个被割破喉咙的猪一样在流血,朋友。让我把你放到安全的地方。”
她嘟哝一声,举起阿克兰的受害者,随意地把他扔在柜台上。“都是你的,亲爱的。”她说,热情地参与进战局中来,“你们没听见那位女士的话吗?”她用肉乎乎的手拍打在巴基斯坦人两个朋友的后脑勺上,“住手。这里是遵纪守法的地方。所有的损坏都必须得到赔偿。”她用胳膊肘推开另两个家伙,分出路来,走向阿克兰,“你没事吧?”
他坐在地板上,斜眯起眼睛看着她。从下往上看,她就像一堆白色肌肉垒起来的小山,小腿、大腿、肩膀和颈部都像充了气的皮囊,从紧身运动短裤、无袖t恤以及高统靴中鼓出来。当她像个大力士般抬起一只靴子落在他面前时,他惊恐地缩成一团。“那位女士说过,不要动,”她用低沉的声音说着,脚跟踩住一只软皮鞋,“包括踢腿。”
“上帝,杰克逊!”他大叫着,“你他妈的弄疼了我!”
“如果你不后退,我会让你更疼。”她挪开脚跟放开他,“还有谁想和一个300磅的举重运动员捣乱的?我早餐吃牛排,你们这几块奶油松饼对我是小菜一碟。”没有人自告奋勇。她向阿克兰伸出一只手,把他拉起来。“到那边。”她命令道,点头指向靠墙的一条长椅,“你们这群,靠那张桌子。”她告诉经纪人,“我们要乖乖地坐着,等警察过来。”她笑容满面,“然后,在你们被请去做陈述之前,你们可以有几个小时呆在监狱里无所事事了。”
他们用抗议的神情盯着她。“给我们一次改过的机会,杰克逊,”其中一个说道,“我们都有家人等着我们回家呢。”
“那是我的问题吗?”
“我们都是好顾客,也不是我们先动手的。”
“那又怎样?这是我的家。我不能像你们一样叫辆出租车扬长而去,留下这个烂摊子不管。”她分开巨大的双腿,向前一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邀他们向她挑战,“戴西和我不会去你们家,像宠坏的孩子一样在你们家乱搞。是谁给你们权利在我们这里胡闹的?”
“我们没有。是那个种族主义混蛋。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他一拳就打在拉希德的脸上,还叫他愚昧的巴基佬。”
杰克逊的目光转移到阿克兰身上,“是这样的吗?”
阿克兰的一根手指在眼罩下摸索,按摩着空眼窝中受损的神经,“差不多。”
“差多少?”
“我有理由。”
她等着他继续说,但他没有,于是她说:“我希望这是一个好的理由,我的朋友,因为你很幸运你仍然可以看到。如果拉希德·曼苏尔是个战士或拳击手,他会让你的另一只眼变成玻璃,你会变成瞎子。”
警察的到来结束了他们的对话。曼苏尔仍旧在盛怒中,他边擦着鼻血,边报出自己的名字,并指责阿克兰用种族歧视的称谓叫他,想杀死他。阿克兰则除了给出名字,什么也没说。偏头痛正在折磨他,杰克逊不是唯一一个注意到他有多么苍白的人。一位警官询问他们两个是否需要医疗帮助,但他俩都表示不需要。曼苏尔太过专注于作令人厌烦的长篇控诉,阿克兰则太过虚弱,不能动弹。
激昂的怒火让巴基斯坦人提高了嗓门,尖锐的吱吱声很难让人听懂,于是警官打断了他的话,转而向杰克逊寻求解释。她准确地描述了一遍她出来后看到的情景,但是不能说出是谁先发起的这场战争,因为她当时在厨房。她的伙伴戴西,一个身材匀称、乳沟深邃的金发女郎,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她当时在酒吧的另一头为顾客服务,直到他们开始喊叫时才意识到有战争爆发了。这群时不时偷瞥一眼自己手表的经纪人则说,他们是在朋友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阿克兰说他不喜欢凶手时,才注意到这件事的。
警官把注意力转移到两个当事人身上,“好吧,先生们,这都是怎么引起的?你们谁先说的话?”
阿克兰盯着地板。
“是我,”曼苏尔辩解道,“但是我非常有礼貌。我问他是否介意挪到旁边的空凳子上,给其他人腾个地儿。他甚至都懒得回答,而是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挥拳就打。”
“就这些吗?”
巴基斯坦人犹豫着,“我不得不重复一遍。他第一次没有听到,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了他一遍。”他还记得自己所说的“你聋了吗”那句话,“我只能看到他一侧的脸。”他有些心虚地结束回答。
警官皱起眉头,“这又有什么不同?”
“我都不会跟他说话,如果我知道他是,”曼苏尔尴尬地耸耸肩,寻找着一种合适的表达,“你看,他有过意外遭遇……做过手术……不管什么。你知道。”
“不见得。在我看来,你的话很令人费解。他叫你什么种族歧视的名字来着?”
“他说我是凶手,一个愚昧的巴基佬。”
“那你叫他呢?”
“疯子。”
警官转向阿克兰,“你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
警官打量了他片刻,然后疑惑地看着杰克逊,“此人或者是喝太多了,或者他需要一个医生。他脸色惨白。”
“他挨了一顿拉希德的朋友们的痛踢……所以,除非拉希德有什么不同的看法,我认为,他们这次基本扯平了。”
警官看着巴基斯坦人,他摇摇头,警官于是点点头,“那么你呢,杰克逊?财产是你的。你要我以刑事损坏的理由逮捕这群人,把他们带回警察局,”他的眼中闪出一丝愉悦的光芒,好像他们以前这么干过似的,“或给他们一个警告,把他们扔到外面去?对于我们的‘海盗之王’基德船长,也不能例外。”
“这算什么选择?”她没好气地说,“如果把话传出去,说我把一个病人交给你们这群人,我的生意怎么做……如果这些家伙不得不踩着他冲向大门的话,情况就更糟了。”
警官咧嘴笑了,“我猜如果你让我把他拖到警察局,他会看起来比现在更糟糕……这会让你的工作更难。”
“嗯。”她从柜台上拿出一只空冰桶,放到经纪人面前的桌子上,“为你们的暴行给我带来的损失,你们每人出5英镑,我就放你们走……但是这两个笨蛋每人50英镑,”她说,双手食指分别指着阿克兰和曼苏尔,“要把这个烂摊子留给我和戴西来收拾是不可能的,所以,要么你们付钱去找清洁工,要么你们自己都跪下,把地上的血擦干净。”
经纪人们纷纷急不可耐地拿出5英镑,并抢在规则被改写之前径直奔向门口。“这是我的公正裁决,”杰克逊说,把冰桶递给戴西,并向警察挤了挤眼,“即时补偿受害者,而且没有把官方时间浪费在文书工作上。”她用拇指和食指在曼苏尔的鼻子下揉了揉,“好了,穆斯林小朋友,轮到你了,付钱。”
曼苏尔极不情愿地掏出钱包,“那他呢?”
“哦,他会付的,这个你不用担心。”她接过巴基斯坦人的钱,“但是,第一,我准备帮你个忙,让他活着,否则你会被送到警察局,回答关于谋杀的问题。”她弯腰看着阿克兰,“你哪里痛?”
他继续盯着地板,“头,”他忍住随着每一次眼球运动而涌上喉头的胆汁,咬紧牙关低声说,“偏头痛。”
“以前有过偏头痛吗?你能识别这种症状吗?”
“是的。”
“你的外科医生说是什么引起的?”
“幻觉痛。”
“因为失去的那只眼睛吗?”
“是的。”
“你其他地方有疼痛吗?肋骨?后背?他们有没有踢坏你哪里?”
“没有。”
“你能站起来吗?”
阿克兰试图站起来,但是这个动作立即让他强忍住的那口胆汁冲了上来。他用双手紧捂住嘴巴,痉挛性地干呕起来。
“太好了!”杰克逊没好气地说,“扔一条毛巾来,戴西。”她接过毛巾,递给阿克兰,“用这个。”她说,把他拉起来,用专业抢救的肩负法把他扛起来,“不要把我的衣服搞脏了,不然会让你再花费50镑。”她在两名警察面前暂停了一下,“如果他是个疯子,再次发飙,我会把他揍扁的,”她警告说,“所以如果到时他向你们投诉,可别把我加上致人重伤的罪名。”
“你是个好心人,杰克逊。”
她毫不费力地背着这个成年男子,好像背的是个孩子。“这倒是真的。”她同意道。
阿克兰记得杰克逊把他放到一张床上,并告诉他如果需要,可以使用放在枕边的一只碗。没过多久,她提着一只公文包回来,询问他脸上的伤,诸如,在哪里做的手术?有没有使用任何药物?最后一次看医生是什么时候?多久会发生一次偏头痛?他是如何处理的?情况是不是越来越严重?每次总会恶心反胃吗?他都使用过什么救治方法?
他尽全力地好好回答,使用的大多数是单音节词。他的干呕持续不减,她建议为他注射一剂镇吐药,以帮助他接受一些流体,吞下一粒止痛药。他精疲力竭地同意了。镇痛药发挥作用后不久,他就睡着了。但在此之前,他向杰克逊所透露的有关他自己的信息,比他曾经告诉过威利斯的要多得多。
第二天早上,阿克兰醒来时,阳光正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他能听到楼下厨房餐具丁零当啷的碰撞声。他很清楚自己在哪里或者说发生了什么。他记得昨晚发生的每件事——或者说他认为他记得——直到杰克逊给他注射镇吐药之前,他问到她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医生吗?”但他不记得她有没有回答。
他向左侧卧着,面对窗户。他注意到他的鞋和袜子放在窗边的椅子上。除了一条内裤,他几乎是全裸着,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衣服是什么时候脱掉的,被准脱掉的。他支撑着坐起来,环顾四周。房子虽然很小但是功能齐全,一只松木衣柜立在一角。一个支架式洗脸盆,一面镜子安在窗户对面的墙上。呕吐用的碗,干干净净地与他的钱包、手表以及眼罩一起,放在床头柜上,一条毛巾折放在枕边。不见他的上衣、衬衫和裤子。
他戴上眼罩,看了看手表,将近9点了。他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声响,以免厨房的人发现他已醒来。他从羽绒被下溜出来,踮着脚尖走到衣柜旁。他希望至少能找到一件睡袍,但是里面除了五只空空的衣架,什么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很愚蠢。他穿上袜子和鞋,把钱包塞进内裤的裤腰,然后剥掉羽绒被上粉红色的花被套,缠在腰上。
他轻轻打开门,探出头来,搜寻着卫生间,但是所有相邻的房间都紧闭着。他的左边是一个楼梯,厨房里的声音清晰地从这里传上来。当然,还有香味。他分不清自己所在的这栋房子是完整的私人空间,还是旁边的房间都是租出去的,他感到越来越尴尬。他静悄悄地侧身沿着楼道,寻找表明可能是卫生间的标记。
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拉开一扇门时,墨菲法则应验了,他发现杰克逊正面朝门,双腿分开,跨骑在一个杠铃卧推上。她的胳膊伸到肩膀的高度,两个硕大的拳头各握着一只哑铃。她曲肘把哑铃带回胸前,看着阿克兰的样子,低沉地吃吃笑起来。“很漂亮的裙子。”她说,“如果你是在找卫生间,它就在你房间的对面。你可以借用门背后的浴袍,但不要用我的剃须刀。我五分钟后就完事。”
中尉面红耳赤,低声向杰克逊道歉,并随即退出来。杰克逊想,他是不是实际上并没有30岁?昨晚她估计他有30多岁。剪着这样的短发,还有这张破损的脸,要判断他的年龄是很困难的,但是她曾断定他比曼苏尔那伙人要年长些。当她再次伸直双臂举起哑铃时,她又回顾了一下他告诉过她的病史。
是什么导致你受伤的?一块金属。在一场车祸中?如果你喜欢,可以这样说。这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是一场意外。以前你有过偏头痛吗?没有。你用什么止痛?我不止痛,我忍着。为什么?这样我的身体功能可以正常运行。大多数人在没有痛苦时功能运行得更好。我能行。当然你行,你看起来很狼狈,你攻击了第一个惹恼你的人,这是什么样的功能?我活着,不是吗?……
在他停止干呕后,止痛药发挥作用前,他给出的答案甚至更有趣。谁死了?我的两个手下。你在军队吗?现在不了。为什么不呢?我不够好。拉希德·曼苏尔怎么惹恼你的?我一直在努力避开他们。巴基斯坦人?凶手。没有人会为你担心吗?只有我……
当杰克逊做完早锻炼,出现在阿克兰的门口时,他正坐在床上,房门敞开着。穿着杰克逊的深蓝色浴袍,阿克兰带着比五分钟前多一点的自信招呼她,“你是医生吗?”
她把肌肉发达的双臂抱在胸前,让他仔细审视。她看起来40多岁,和阿克兰差不多高,超过6英尺了,但她强健的下巴,短刺儿般的头发和倾斜的肩膀,使她看起来更像一个男人,而非女人。她穿着和头一天晚上类似的衣服,汗衫和短裤,炫耀般突出的大腿肌肉是如此发达,以致她站立时不得不把两脚分得很开。“你不止一次地问我这个问题……我不止一次地告诉你我是……但是我好像没法让你相信。难道我看起来不像一个医生吗?”
他注视着她充了气般的肱二头肌和不相称的平坦的胸部。“不是我见过的那种医生。你昨天自称是一个体重300磅的举重运动员。”
“我夸张了一点。我差不多250磅吧,但它不具有与300磅的威慑效果。你从没有遇到过做举重训练的医生吗?”
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性,他想,“我想没有。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经营酒吧的医生。”
她看见他在努力捕捉她的目光,“是戴西在经营它,我只对财产有兴趣。我曾经是一个全职的全科医生,现在受雇于地方初级护理信托机构,提供非工作时间段的服务,还对警察局拘留室的醉鬼和吸毒者负责。这意味着,我在周末以及一周的两三个晚上是待命中,随叫随到。昨天傍晚本是我的休息时间,我本该跷着二郎腿休息,而不是给你当奶妈的。”
他分不清她是生气还是嘲讽,“我很抱歉。”
“没必要。在同意让我给你用些东西后,你一下子就睡着了。”她看到了他的疑惑,“我给你注射的是胃复安止吐药,以阻止你继续脱水,止痛药是可待因与扑热息痛的混合品。没有什么更险恶的东西。你以为我会给你什么?海洛因?”
阿克兰觉得很难读懂她。她严肃尖锐的注视让人很气馁,他决定看着自己的手,这样更舒服些。“我不服用毒品。”
“你昨天晚上告诉过我。你说不使用这些药品你的功能会运行得更好。”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期待他的回答,“今天早上你感觉怎样?”
“还好。”
“饿吗?”
“是的。”
“好。戴西煮了足够多的熟熏肉和鸡蛋,我决不会独吞的。我非常关注我的胆固醇水平。你的衣服在洗衣房,你可以穿着浴袍下来……不要忘了你的钱包。你昨晚欠下了我100镑,50镑为拉希德流的血,50镑为你吐了我一背——还有额外5镑给戴西的早餐费。”
他跟着她走向楼梯平台,“要付你的床位费吗?”
“昨晚免费吧,但是如果你养成动不动就在我的酒吧病倒的习惯,每使用一次会花费你30英镑。不收支票。”她开始下楼。
他想说他不打算再去她的酒吧了,话到嘴边,他打住了,只是说:“这是一次性的,不会再发生了。”
“我们走着瞧。你还没有尝过戴西的早餐呢。”
戴西完全是杰克逊的对立面——她热情、友好、曲线婀娜、金发碧眼,看上去比杰克逊要年轻十岁。她还对钱相当不感兴趣。当阿克兰要支付早餐钱时,她笑了,并告诉他别太傻了,“如果你不吃,杰克逊也会吃掉的。她简直是个家用垃圾箱。”
杰克逊却没有这样的良心不安,“我的那100镑呢?”她大口地喝上一口茶,帮助咽下满满的一口炸面包,“戴西是个左倾自由主义者。她认为利润是个肮脏的词汇,所有罪犯都来自破碎的家庭。”她伸出手,“我则期望人们偿付他们该付的费用。”
“你给过我一个选择,”阿克兰温和地提醒道,“或者付钱,或者清理干净。”
“太晚了。戴西昨晚已经弄干净了。血液和呕吐物一旦渗透了就像魔鬼一样难以去除。”戴西皱起了眉头,好像要反驳她,但杰克逊抢先发言道,“你很走运我没有收你一件新背心钱。至少需要洗十次才能去掉你吐在我背上的啤酒。”
阿克兰数出五张20镑,另加上戴西拒绝的那张5镑,一并交给她。杰克逊接过钱,在椅子上扭转身子,把钱放到身后的抽屉里。在她关上抽屉之前,他一眼瞥见了另一小沓钱,最上面是一张10镑的。她转过身来时碰到了他的目光。“曼苏尔的贡献,”她说,“总的来说,不是一个太糟糕的晚上。”
他突然觉得不喜欢她,也许他原本一直就不喜欢她,现在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是不信任。她是一个丑陋的女人——臃肿而贪婪——她很明显地喜欢欺负处于劣势中的人。有一会儿他很好奇地想,戴西在她们的关系中是什么角色呢?她是杰克逊温顺的奴仆吗?一个养眼的、随时会被更漂亮的东西取代的花瓶吗?她是出于爱吗?还是生活所迫?她们是平等的伙伴关系吗?他看见她为杰克逊的吐司抹黄油,忽然意识到,他其实根本不用操心。对眼前一切的强烈反感让他从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椅腿因为他的突然移动而刮擦着地板。
“我需要我的衣服,”他粗暴地说,“如果你给我指出正确的方向,我可以自己去拿。”
他的语气让戴两很惊讶,她露出了疑惑的笑容,“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我必须走了。我迟到了。”
“好吧。”她指着身后的门,“从那儿,靠右边第一个房间,你会在熨衣板上看见你的东西。换好衣服后,继续顺着走廊往前,走到尽头,你会发现通向默里街的出口。从那里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阿克兰点点头。
“只是走时一定要把我的浴袍留下,”杰克逊说着,拿起另一片吐司,把黄油刀插入果酱里,“那可是我花了一大笔钱买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戴西说:“谢谢你。”
“为什么?”
“帮我打扫干净……做早餐……洗衣服。”
戴西微微一笑,“你不应该相信杰克逊说的每一句话,你知道。她有时故意扭曲事实,就为了让自己心里舒服。”
这个不合逻辑的评论让他迷惑不解。“我不明白。”
杰克逊在戴西能回答之前又插进嘴来,“这件浴袍是从乐施会的商店花两英镑买来的,”她告诉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拿走它。”
“我没有打算这样做。”阿克兰冷冷地说。他解开腰带,耸动双肩把浴袍脱下来。“在这里。”他把浴袍搭在椅背上,“我可不想让你在我走后指控我盗窃。”
她愉悦的目光游走在他的内裤、袜子和鞋之间,“你匆忙地定下了太多的结论,朋友,没有一条对你是好的反映。一只眼睛并不能使一个人失明或变得愚蠢——或者不应该——然而你的情况让我开始怀疑。你可以再回来,在你学会了适度的宽容后……但在此之前就不必了。”
“那是不会发生的,”他说,朝门口走去,“我也肯定负担不起。”
“你当然可以,”她轻松地说,“戴西给呆一周的客人九折优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