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部分现金被杰克逊剥夺了,在去地铁站的路上阿克兰在一台自动取款机前停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但是当他的拇指刚从卡槽中摸到Scch卡放在一起。
他可以想象杰克逊为了找到一个可以打电话的人而翻看他钱包的样子,他知道她已经找到了一个让她无法抗拒的心理医生。威利斯都告诉她什么了?她又告诉了威利斯什么?“你的病人表现出心理变态的倾向,医生。”
“你曾警告过他头部损伤能抑制道德感吗?”
“你知道当你判定他身心健康可以出院时,他其实功能运行并不正常吗?”
阿克兰自问为什么会留着威利斯的名片,除了它是一种联系——不管多么细微——它联系着他的军队生涯结束的日子。也许,他也曾希望有一天当一切都变得好起来的时候,他会给医生送去一条积极乐观的信息,就好像在他的潜意识中,心理医生的好评对他很重要。然而,现在威利斯知道了,他所做的每一个悲观的预测都变成了现实:阿克兰是一个孤独的人,是可疑的偏执狂,头部经常性的疼痛使他反复无常。
在他身后迅速拉长的队伍中,有人已经不耐烦地转身离去。他插入储蓄卡,输入密码,想到威利斯会打电话给他的父母,或者告诉杰克逊他父母的电话号码,他的背部顿时渗出了屈辱的汗水。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在伦敦一家酒吧横行吗?天哪!
他感到有人在戳他的后背。“你还要不要拿走那些钱呀,孩子,还是你只是想看看它们就行了?”
阿克兰用鼻子吸口气,抑制住转身一拳打在那人脸上的冲动。他喃喃地道着歉,用力从提款机的金属卡槽中拉出一沓面值20镑的钞票,塞进钱包,转身离开。
后背又被戳了一下。“你忘了拿卡。”
如果不是那老迈的声音明显是出自一个老人之口,头天晚上的一幕就会再次上演。尽管如此,阿克兰还是迅速转过身,在那根因关节炎而变形的手指再次捅向他之前,抓住了它。“别再捅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瞪着老人那双黏液分泌过多的眼睛。
这位80多岁的老人气愤地挣脱出手指,“我是想帮助你,老弟,但是走吧……把卡留下。你认为如果有人夺走你所有的积蓄,我会在乎吗?”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老人不是那种轻易就被吓唬住的人,“那么在你的背上贴个标签。如果我们站在你身后,不会有很多人会意识到你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混蛋。人们要看到你的脸后才能明白这一一点。”
阿克兰穿过马路站在一棵法国梧桐的阴影下。他准备好迎接一场漫长的等待——甚至迎来一段平静期,希望愤怒可以就此消散——但是,结果,15分钟后他就放弃了这个显眼的位置。老人是正确的。他的脾气是邪恶的。当这次袭击发生时,他的心里没有同情,只有不断上升的失意的怒火。那又怎样?他麻木无情地思索着。那又怎样?
他所租住的房子是一幢维修过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排屋,他住在两个单元中较低的一个。回到房间,他撕毁了威利斯的名片,还不满足,又把碎片放到烟灰缸里烧掉。随后,他走进公寓附属的小花园,点燃了一堆庆典式的篝火,烧毁了所有让他与军队关联的东西——委任书、工资单、军团的文件、医委会的报告等。如果不是住在楼上的一个女人从窗户边叫嚷起来,说他的行为是非法的,他甚至会把旧军服也扔进火焰中。
阿克兰歇口气使自己镇静下来,一只手挡住眼睛,抬起头看着她。他一直以来都尽可能地避开这个女人,因为从他租下这套房子的那天起,她就开始过分地向他示好,而且她的行为方式让他想起了珍。他可以容忍任何其他的租客,但不能容忍一个要求受到持续关注的女人。
那天她拿着一瓶葡萄酒来到他家门口,没有收到邀请就自行进入,她把他的名字缩短成查理,并坚持要他也叫她的呢称,咪咪。他很快就了解到,她是一个35岁的离异女人,有两个孩子,她的前夫是一个劈腿的混蛋,她很寂寞,她认为查理的眼罩很“可爱”,她喜欢户外夜生活,她随时可以在晚上外出,只要是别人付钱。
阿克兰尽力做到有礼貌—一他将要花六个月的时间与这个女人做邻居——经过一个小时的努力后,阿克兰的回应变得越来越简短,越来越粗鲁。她没有任何吸引他的地方。她甚至看上去就像珍。金发碧眼,皮肤白皙,瘦长的身材包裹在紧身牛仔裤和裁剪不正的上衣中,涂满睫毛膏的大眼睛,漂亮而空洞。她喝完大半瓶酒,但不能控制酒精的发作,突然改变话题,时而辱骂她前夫的新妻子,时而又笨拙、含糊地告诉查理,她觉得他很有吸引力。当她忸怩作态地问他,她是不是呆得太久而不受欢迎了,他简短地回答了一个“是的”,她的面具突然滑落。
活泼欢快的调情立即让位给咬牙切齿的敌视。她只是想表示友好,他以为她是什么样的女人?阿克兰听着,一言不发,心想,她到底期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性?赞美?无论是什么,在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他的门口时,他在她眼里已从“可爱的”变成“恶心的”了。
她随后的怨恨是通过一些小小的滋扰行为来表现的——从楼上制造烦人的噪音,把垃圾随意扔向花园,或扔在他家门前,在他外出或回来时,死死盯着他。从表面上,他表现出一种不在乎的冷漠态度,而在内心,她的行为正一点点吞噬着他对女性仍然怀有的一份脆弱的尊重。整个经历对于像阿克兰这样孤独的男人,有着很危险的负面影响。最后,她唯一的成果就是加剧了他对女性的不信任感。
他看到她隔壁房间的窗口有动静,于是把目光从咪咪那里转向那个上了年纪的邻居。很难从老人不满的表情中判断他的怨恨是因为篝火还是因为咪咪对阿克兰漫无休止的指责。
“你是他妈的白痴!如果你不把那堆血腥的东西弄灭,我就打电话报警!”咪咪气愤地完成她的控诉。
在她身后,阿克兰瞥见一个孩子焦虑的脸。“去吧。”他说,“这并不违法,只是在有像你这样的人抱怨时不被提倡而已。比起向一个尖叫的老泼妇解释说她举报的事情是合法的,警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看见孩子拽了拽她的衣袖,又赶紧躲开,以避免被她的胳膊肘凶狠地戳到。
“这是夏天,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嘶嘶地叫着,“你知道现在的温度吗?如果火星烧着围栏,我们全都会被烧死。你是看不见吗?还是你他妈的两只眼都瞎了?”
阿克兰看着火,“它在控制之中。”他嘀咕着,用脚把一只硬纸板文件夹的残余轻轻推向快要熄灭的火焰中。
“不,不是这样的。我的宝宝都被这烟雾呛得透不过气来。你想让我在他得了哮喘后控告你吗?你这个该死的自私鬼。难道你在军队时他们没有教过你气候变化?”
“那没有任何意义。当一口油井爆炸时,你不会去数有多少污染物,你只需要数数尸体。你曾见过一个人还活着时被烧得只剩下骨头吗?臭味是那么浓烈,不戴上呼吸器你都走不进十码以内。你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看着那个可怜的混蛋死去……那可没什么好看的。”
“小点声,”她气愤地说,“我可不想孩子们做噩梦。”
“那么就不要大惊小怪,好像伦敦的一堆小火比正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发生的战火更危险似的。每一次龙卷风的肆虐飞扬,臭氧层就会遭受一次重击。”他看到军队医疗卡在慢慢熔化、卷曲,“战争摧毁一切。最好你的孩子现在就懂得这些。这将让他们在世界变成一团火焰之前,有机会享受自己的生活。”但是她对哲学不感兴趣,“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如何养育孩子们。至少他们不会半裸着在街上乱跑,还他妈的半夜三更抱着脑袋大叫。你是个疯子。如果你就是那个同性恋杀手,我一点都不惊讶。你的精神足够变态到做出那种事。”
阿克兰还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从噩梦中可怕的惊醒会响亮到穿透楼上的地板。他再次斜眯起眼睛看着她,“什么同性恋杀手?”
“不要假装你不知道。”
他死死盯了她一眼,然后用鞋子踩灭火灰。“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他说,“有人应该告诉你,男人不想和你发生性关系,不是因为他们是同性恋,而是因为你是一个非常让男人倒胃口的女人。你丈夫离开你的事实就证明了这点。”
“混蛋!”她向他砸下一件东西——瓷器装饰品——但是没砸中,砰然落到栅栏边的杂草中去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阿克兰的手指发痒,他想去拾起那个“导弹”,再把它发射回去——他绝对不会投不中——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我了解的足够多,多到我再不想了解更多了。”他朝着房子的落地窗走去,带着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定,“我马上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他一回到屋子里面就对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了。还有五个月的租赁期,他将为一间空房子支付租金,直到房屋经纪人愿意登广告为他寻找另一名房客。但是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来了。如果他改变主意,楼上的那个泼妇就会尽情奚落他。
无论如何,他知道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一定得做些改变。时断时续的头痛有时让他难以忍受。他抗拒着接受杰克逊的建议去她那里住的冲动。如果他想到了咪咪会因为他改变主意而幸灾乐祸,他也可以想象得到,在24小时以内就夹着尾巴爬回去,杰克逊会怎么说。他更愿倾听脑子中罗伯特·威利斯的声音,虽然烧掉他的名片原本是想切断与这个人的联系的。
“我们都能走出去,查尔斯——现在这是很时髦的事情——真正需要勇气的是再走回来。”
又是一时冲动下做出的决定:他叫来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苏珊·坎贝尔所居住的街道。“门牌号多少,老兄?”
“我不记得。到了那里开慢点就行了。我认得大门,看到就知道了。”
“好的。”
20分钟后,在沿着街道来来回回走过三趟后,出租车司机把车开进了停车位,转过身来。他的表情是警惕性的,好像他开始怀疑这位乘客损毁的脸反映了内心的某种扭曲。“我们可以整个下午都这样转来转去,老兄,但计价器在嘀嗒嘀嗒转,我需要你有钱付给我的证据。我猜你是在找个什么地方睡上一觉……但这个地方可不是在车里。”
阿克兰叹了一口气,掏出钱包,“我知道是哪栋房子。我只是不知道是否要进去。”他说着,清点起车费来。
司机看到现金后变得更通情达理了,“我每次去前妻那里接孩子时也有同样的感觉。”
阿克兰递给他一张20镑的钞票,“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哪里有便宜的旅馆吧?我不在乎是在伦敦的哪个地方。”
“多便宜?”
“30镑一晚。”
司机笑了,“你一定是在开玩笑。现在是旅游旺季。你要是走运的话可能在某个地方找到一个最优惠的价格,但是光开着车四处去找,就会花掉你一笔巨款。如果你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可能会在网上找到,但是我可不敢打赌。伦敦的旅馆很昂贵。”
“一家酒吧呢?”
“同样的问题。”司机递过找的零钱,“如果我是你,我会在这里坚持一晚,明天早上再去想这个事情。谢谢。”他把阿克兰给的小费装进口袋,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为什么你不想进去?里面等待着你的是什么?”
“好问题。”阿克兰苦笑着,打开车门,拿着旅行皮包钻出车外。
“但你是不知道答案还是不愿意告诉我?老妈还是老婆?”
“差不多。”
“这是两性之间的差异,老兄。男人们都很高兴举起双手,接受鞭刑……女人们则坚持要检查他血淋淋的内脏。如果你不信我,问问我的前妻。每次我看到她,她都恨不得把我的肠子掏出来。”他把车子开出去,挥手告别。
阿克兰把旅行皮包挂在肩上,步行50码,来到苏珊·坎贝尔的房子前。“你说过我可以随时回来,”她开门时他提醒她道,“你真是这个意思吗?”
她看上去更像一个打杂的女佣,而不是一位心理医生。她的嘴角叼着一支香烟,花白的头发随意地用一个大红发卡拢在头顶,这种糟糕的形象并不能说明什么。阿克兰从上次呆在这里就知道,她凌乱、饶舌的表面下隐藏着一颗真正坚韧刚强的心。
“让你进来安全吗?”
“和我从前一样家全。”
“嗯。只是好像在你刚来找我之前,你已养成了攻击人的习惯。”她简洁地评价他,然后敞开门,“我们一直在电话中谈论你。”
“我猜到了。”他跟着她来到门廊,“新闻在国民医疗服务系统的传播速度似乎比在军队还快。医生说了些什么?”
苏珊带着他来到客厅,有几个付费客人在看电视,她把他带到厨房,在餐桌上一只已经堆满了烟头的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说你攻击了一个穆斯林,那人肥胖,但并不触犯他人,他甚至从来没有举起过比一支笔更沉的东西。”
“我的确差点把他打死。”
“这是你到这里来的原因吗?你担心还会做出这种事情?”
“也许。”
苏珊拉出一把椅子,示意阿克兰坐下,“坐吧。我给你沏杯茶。”她拿起水壶忙乎着,“还有什么其他原因让你来这里吗?”
阿克兰坐下来,“我不得不离开公寓,但我想不起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只呆一晚上。明天我会找个新地方。”
“公寓里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我只是不喜欢楼上那个女人。”
苏珊把开水倒到茶包上,用勺子拨弄着,“你和她打架了?”
“只是口舌之争。如果一个男人不想和她睡觉,她就会不舒服。”
苏珊努力解读他的回答,“当人们不愿接受被拒绝的事实时,的确很难相处。”
“对。”他感谢她递过来的茶,但好像不感兴趣似的,只是把它放在桌上,“医生还说了什么?”
“说像你这样的身高,你的体重已经轻到危险的程度了。”
“他怎么会知道?我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过他了。”阿克兰注视她片刻,“你应该告诉他不要相信杰克逊所说的一切。那个女人强壮得像鲸鱼一样。与她相比,她大概认为每个人的体重都轻到危险的程度了。”
苏珊把一缕头发塞到耳后,好像没有听到阿克兰的话似的继续说:“说你没有工作,手头有大把空闲的时间……说你想得太多,你的思想被误导了……说应该有什么人在你屁股上踢一脚,提醒你,你是个功能运行正常的人。”她打开冰箱,仔细查看里面的东西,“现在我的食物不太够,但是我可以弄出一块奶酪三明治来。你觉得怎么样?”
“糟透了!”他毫不客气地说,“你是在和哪位医生说话?”
“他们两个都说了。”
“那么病人的隐私呢?”
“完全没有违反。我们三个人都在相同或不同的时间段治疗过你。”她从架子上取出一片切达奶酪,从一只陶罐中取出一些面包,“不吃饭你的身体就不能正常运行,查尔斯。这是基本力学原理。如果这样下去,你将严重营养不良。自从你离开医院,你的体重减轻了多少?”
“我不知道。我的公寓没有体重秤。”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刀开始切面包,“如果发动机过热,车辆也不能正常运行,所以为什么你不想办法控制偏头痛,而是听任它控制你呢?”
“偏头痛不能控制我。我已经找到了接受和忍受的办法。”
“那么昨晚是怎么回事呢……”
“那场冲突并不是偏头痛造成的……那是因为一个大声喧哗的愚蠢混蛋戳弄我的肩膀。也不是仅仅因为他是穆斯林。今天早上当我在银行取钱时,一个白人老头也用手指戳我,我一样差点揍扁他的脑袋。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你上次在这里时我就看出来了。”她微微一笑,“但是我没有问是什么让你发脾气的,查尔斯,我问的是你用什么方法应对疼痛的。说你能接受和忍受偏头痛是一码事,但是在公共场所遭受这样一种让你痛苦和虚弱的发作,医生是必须进行治疗干预的,这完全是另一码事。”
“这种事情绝不会再发生了。如果他们允许我安静地喝完啤酒,我就会好好的。”
“我很怀疑。空腹中的酒精是主要的触发点之一……还有,没有定期的液体摄入量而进行剧烈运动……长期内疚深重的压力……被噩梦扰乱的睡眠模式……对药物的拒绝。你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不用了。”他默默地看着她为他准备着三明治,“我听到过的责备和训斥足够我受用一生了。”他突然恼怒地说,“每个我遇见的人都有一个意见……甚至包括出租车司机。”
苏珊低声轻笑,“那么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一个拥抱?如果我那么做了的话,你会强直性昏厥的。”她对着他摇晃着黄油刀,“你非常清楚你在我这里会得到什么……你告诉罗伯特说我很专横,爱管闲事。如果你不是想得到一点教训,你不会来这里的。”
阿克兰嘎吱嘎吱捏压着手指关节,“那么,继续,”他颇不情愿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给我你最拿手的臭骂吧。”
“嗯哼。”她摇摇头,把盛着三明治的盘子推向他,“我只是个中间人。你需要医疗性的关照,查尔斯。等你吃完这些,我会去叫辆出租车,带你到一位医生那里去。”
他疑惑地看着她,“我宁愿和你在一起。”
“这是8月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查尔斯。这个周末我的所有床位都租出去了。”
“哪位医生?”
“你在伦敦认识几位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