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了切间美空……”

    一个男人的声音,把她——把美空吵醒了。

    眼前一片漆黑。只是有时能感觉到光线好似抚摸着她的脸颊一般不停地向后流逝着,看来她好像并没有被蒙住双眼。取而代之,双手双脚,还有嘴巴已经被剥夺了自由,她就像是一只蚕蛹一样地躺在车子的后排座椅上。

    “重复一遍。我绑架了切间美空。”

    在男人低沉可怕的声音的刺激下,她那已经麻痹了的大脑逐渐地恢复了意识。当男人带着她坐上这辆车的时候,一阵困意猛地向她袭来。她还以为是自己昨天晚上没睡好的缘故,没有起任何的疑心。

    现在想想,在男人写的小说中,也出现过把安眠药放进咖啡里让女性喝的情节。我刚刚喝的是不是就是有问题的咖啡呢?——她努力地回想着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而且就算想出来了好像也无法帮她解除眼下的危机。

    她动用了自打出生以来一次都没用过的肌肉,拼命地直立起了上半身。大概是听到后面有动静,男人回过了头。结果,在黑暗之中他们四目相对了。

    不好——她心里想着,心脏像疾槌儿打鼓似的砰砰地跳个不停。可是……

    “你等一下。”

    男人对着电话那头说完,向后探过身子摘掉了堵在美空嘴里的东西。

    她害怕得不行。男人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

    “是你姐姐。你要是敢说什么没用的话,我就杀了你。”

    然后,他把放在耳旁的手机拿到了她的嘴边。

    “姐姐——救我!”她竭尽全力地大声呼喊着。男人马上把电话收了回去,转身面向车前方。

    “这下你该相信了吧。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必须要想办法求救,得让他们知道我在哪儿。美空使劲儿地扭头向窗外望去,四周被夜色包围着,就算她叫得再用力也没人听得到。

    焦急之中,她发现还有光正不停地晃着她的左侧脸颊。她定了定神,目不转睛地看过去。

    左侧,就在离车不远的地方有一排竹篱笆,像是在为载着她的这辆车打掩护似的。篱笆的缝隙间的一闪一闪的光,怎么看都像是走在道路上的车辆的前照灯发出的光线。顺着光线向后看,好像没多远就到了一个丁字路口,车辆向左右两侧拐弯的时候,车前大灯断断续续地照在了正面的什么东西上。

    那里好像是一个入口。等她再眯上眼睛一看,发现原来是寺院的大门。这时,在路过的又一辆车的车灯照射下,挂在大门旁边的木牌上的山号映入了她的眼帘。

    ——鹿苑寺通称金阁寺

    “现在马上准备1000万放进轻一些的包里!”

    男人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电话上,美空的包就放在他的旁边。她从后排是够不到的。不过美空又仔细地看了看,发现男人的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好像是自己的手机。他肯定是一边看着存在里面的塔列兰、还有姐姐的电话号码,一边再用自己的手机打过去。

    想到这里,美空意识到了一件简直令她难以置信的、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侥幸的事,她心头一动。

    男人手里握着的美空的手机,是折叠式的那台。她平时主要用于与男朋友联系,为了保险起见,她用这台和另外一台她主要在用的智能手机共享了通讯录。

    而那台智能手机,现在就放在美空短裤后面的兜里。

    也许是找到了包里的手机后就心满意足了,又或者是因为绑住了她的手脚而放松了警惕,男人好像并没有搜她的身。本来女生就很少把手机放进裤兜里,更何况还是这种不能随便碰的屁股后面的兜。到刚才为止自己应该是一直坐在座位上的,不清楚怎么会把手机放到那里去,大概是刚才往车这边走的时候给姐姐发完短信,确认过马上收到的回信后下意识地就放进了裤兜里,后来因为困得睡着了就没顾得上拿出来吧。

    为了防止男人发现,美空小心谨慎地用被绑在身后的手的手指把手机从兜里拿了出来,按开电源后轻轻地放在了右侧。然后她装成筋疲力尽的样子,背对着前排驾驶座椅倒了下去。为了能让手机就放于自己的眼前,她小心地调整着位置。

    她曾经不知道听谁提起过,用舌头也能操作触摸屏。她只能一边看着屏幕一边操作,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考虑到打电话时对方接电话的声音可能会被男人发现,美空伸出舌头打开了邮件的界面。

    上面显示出一封新的邮件,内容大致是看她总也不来,所以有些担心。按完回复键,她一下子意识到:

    ——写什么内容好呢?万一要是被男人发现了这部手机,自己发出去的邮件难免会被他看到。如果直接把现在的地址写在邮件里的话,会怎么样呢?

    不用说,男人一定会把车开到别的地方去吧。这样一来,她获救的可能性就接近于零了,说不定还会被勃然大怒的男人杀掉。就算不考虑这些,用舌头只能打出有限的字数。

    “少废话!只管按我说的去做,晚了的话我就把人质杀掉。”

    事到如今,一秒钟也不能再犹豫了。拜托了,一定要传达到啊——她用力地点击了收件人的姓名后,满心祈祷地仅仅发出了一个表情符号。

    “——你在干什么?”

    这时,背后响起了男人的问话声,美空吓得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

    刚刚挂断电话的男人好像把身子转了过来,面朝着后排座椅。她的肩膀被抓住,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脸朝上地被他把身体掰了过来。

    男人用手机发出的光照着,探过头来观察着她的脸。

    “哪里不舒服吗?”

    千钧一发之间,美空用下巴把手机塞进了座椅靠背和座位之间的缝隙里。藏在黑暗中的手机总算没被发现。

    “这是担心我呢,你还真是好心。”

    为了让他消除戒心,美空冷嘲热讽地说。虽然在她心中也会感到有些害怕,不过要让她突然就畏惧一个刚刚和她关系还很亲密的人,这还是有一定难度的。男人好像也是如此,“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为人父母的人。”

    他看起来有些尴尬地辩解着。

    “刚才你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即便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仍然记得刚才在车里听到他说的话。男人已经向前转过了身,像是在说梦话一般地说道:

    “……艺术表现这种事情,对年轻时的我来说,既像呼吸一样自然,又如梦想一样遥远,最重要的是,它还像毒品一样令我无法自拔。”

    艺术表现——她瞬间在心中衡量了一下自己对音乐的感情。

    “自从懂事时起,‘艺术表现’这一活动就总是陪伴在我的左右。听我妈妈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创作过一本连成年人都做不出来的绘本一样的东西。我画过画、唱过歌、演过戏、写过故事。我沉迷于这些活动进行的过程中所伴随的烦恼和收获时的喜悦,在不知不觉之间我甚至认为无法参与表现的人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当时真是太年轻气盛了。”他一脸厌恶的表情,说完又开始回顾起自己的经历来。就是因为他的这一系列经历,使得美空从喜欢音乐的自己、和如同推理小说里的侦探一样聪明的姐姐身上找到了相似之处,结果才会误以为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青年时代的我非常地热爱音乐。当时是奔着专业的水准去的,可是一直都不见起色,最后乐队不得不解散了。通过这次的经验,我觉得凭借自己的力量也能决出胜负,于是就开始写小说了。用了几年的时间,准备出道的时候,我和当时交往着的恋人登记结婚了。我们马上就有了一个女儿。”

    女儿——正好和自己同岁的。即使心里明白眼前这个人与自己毫无关系,每次听到他的这些遭遇,美空就会下意识地把未曾谋面的亲生父亲的形象和这个男人重叠到一起。

    “当时的日本经济前所未有的繁荣景气,我对我们的未来没有丝毫的担心。只是求个养家糊口的话,这种工作有的是,都不用到处去找。先当个作家努力一把,要是实在不行的话,再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挣钱养家——我就是抱着这种念头结了婚。在这处世艰难的世道里,幼稚也有幼稚的好处啊。”

    突然笑了一下之后,男人就像是一个被切断了电源的电灯,使得车里的整个氛围都发生了改变。

    “……逼迫别人承认没有犯过的罪行,你不觉得这很不正常吗?!”

    他可能在期待着回答。可是,美空什么也没说出来。

    “出道之后身为作家通过脚踏实地的努力而不断增长的实力、包括业界在内的一切人脉、从儿时起一直怀抱着的‘与艺术表现共生’的憧憬——这一切的一切,全都轰然崩塌了。我绝望了,当妻子向我提出离婚的时候,我连挽留她的余力都没有。”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的女儿。”说这句话时,男人的语气略带寂寞。

    “当那个专心致志地伏在桌前写小说的自己苏醒过来的时候,在不知不觉之间发现原来日本的一派繁荣景象只是幻象而已。被失意包围的我试着找过新的工作,可是大概是在剽窃风波事件中,媒体反复报道我坚持自己无罪而酿下的恶果,别提当作家的工作了,就连一般的公司都不肯聘用我。结果,发行我出道作品的相关公司,出于怜悯,给我介绍了一份记者的工作。这份工作中,我写出的报道与事实和我自己的本意毫无关系,只是上面怎么说我就怎么写,我有一种沦落为大人物们用完了就扔的钢笔头的感觉。我写过很多绝对对认识的人都说不出口的低俗的新闻,和足以毁掉别人一生的卑鄙的报道。无法拒绝这些命令的自己,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就一般情况而言,一个认为活着的意义就在于艺术表现的人,当被迫展现并非出自于自己本意的东西的时候,到底会有多么地痛苦呢?美空在乐团里参加演出活动的时候,也会遇到很多讨厌得令她反胃的曲子。如果非得让她演奏这些音乐不可的话,只是想象一下都觉得难受。这点程度的小事,都能让人感觉不痛快,就更别提那些自己都认识到会令别人的人生、自己的尊严受损的事了,痛苦的程度可不是勉强演奏一曲能比得了的。

    “受到经济萧条的影响,我赖以生存的那家媒体规模逐渐地缩小,我的工作量也在不断地减少。之所以会搬到京都来,也是因为这边的出版社说会定期地派给我活干,可是这份稳定的工作也没能持续多久。我穷得只剩下时间了,眼看着越来越多的钱花费在了酒和烟上。我的人生就如同我的文字一般地堕落。之后我就欠了外债,外债的增长如滚雪球一般十分迅速。为了还债,我拖着病弱的身体,一边干一些体力劳动,或者打一些连年轻人都敬而远之的短工,一边时不时地接下记者的工作,勉勉强强维持着生活。一不留神,20年就这样过去了——就在这个时候,经由出版了我的出道作品的出版社,我收到了你的来信。”

    从美空寄出第一封信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3个月了。

    “我很开心,惊讶于自己作为一个作家,还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忘掉。可笑吧?连明天的饭都没有着落,还兴高采烈地给一个不知道到底在哪里、是谁的年轻女孩子回了信。可是,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一把年纪还在外漂泊。而是因为这封读者来信的倾诉对象只不过是曾经活跃在20多年以前的一段很短暂的时间中的一位过气作家而已,但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中我却感受到了一股不自然的、忘乎所以的热情。据我估计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所以决定探清你的目的。我的人生就如同毫无目的地徘徊在广阔的沙漠中一般的痛苦而乏味,从心底期待着你这个异邦之人能给我带来一些转变。可是,当我意识到你误把我当成了在你出生后就分别了的爸爸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你都看穿了,怎么还要往下演呢。”

    这些她是知道的。男人到塔列兰来过一次,美空也已经听说了。那是发生在第一次叫爸爸之前的事了,从姐姐那里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美空以“感觉有一点像爸爸”为由,顺利地搪塞了过去。

    不用说,一定是那次调查好了,之后才能若无其事叫出姐妹俩的名字。也就是说,与其说是顺水推舟,其实一开始他就利用了美空,经过试探并深入地观察后,从始至终都有意识地伪装成她爸爸的样子。

    可是,男人表现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歪着头说道:

    “误把我当成是你的亲生父亲——这种离奇的事情,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呢……也许是因为你和我女儿有着相似的经历,所以我总在下意识里把你们两个人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吧。看到你在信上粘着的照片的时候,我甚至没来由地觉得这张脸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发生在知道你有个出生后就没再见过的爸爸之前。总之,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自觉地抱有某种期待——女儿一定想要见我。这种无聊的期待只是偶尔能和你的那份期待很好地吻合在一起而已。”

    他装作自嘲的样子自言自语道。然后男人继续揭露自己的意图。

    “抱着证实我的假设的念头,我探访了你亲戚经营的咖啡馆。为了不碰见在那里打工的你,我以约会为由把你支到了伏见那边。本想这件事能从你姐姐那里问出来就最好了,可是那个女人嘴很严。和她聊天什么的,完全不理我。相比之下,还是你们的舅公能张罗,不管问什么都告诉我。听到他说他有很多钱,所以我才会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他给我一些。”

    藻川叔叔……美空在后面叹了口气。

    “也闹出了些乱子,被你姐姐看穿了我的真实身份,不过好歹我知道了你的本名,还编造出了我给出道作品的主人公起‘美月’这个名字的理由。就在我越来越有把握的时候,我决定直接与你见面看看自己会不会赢这场撞大运似的赌注。结果你已经看到了。如果结果并未如愿,除了失去你以外,我也没什么损失。”

    事到如今再回过头去看,从之前男人说给美空听的话语当中,可以发现一些过于模棱两可、或与事实相反的地方。可是,因为她并没有与亲生父亲有关的记忆,而且她的妈妈也对她们亲生父亲的事只字不提,再加上事情已经都过去20多年了,这些原因冲淡了男人带给她的疏离感。最重要的是,美空是个认死理儿的人,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轻易不会推翻自己的结论。

    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男人咂了咂嘴。

    “说过头了,何止10分钟,这都过去20多分钟了。算啦,如果他们报警了,警察现在也还处在慌乱之中呢吧。就算有马上行动的部队,人少的话还是能蒙骗过去的。”

    “你是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成功的。就算今天得手了,在不远的将来,也一定会败露的。”

    她想试着说服他,可是男人对此只是嗤之以鼻。

    “当然啦。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装傻。”

    “那你打算怎么做?”

    “……咳,我倒是打算让你暂时装一下傻。告诉你也无妨,我已经拿到了今天晚上由日本出发飞往外国的机票。是通过我做下流记者的时候得知的一种暗地里的途径买到的。当然护照也是伪造的喽。只要有这一大笔钱我就能去往一个能一直活到死的国家,再也不回日本了。”

    然后,男人又很凄凉地补充了一句:

    “就算被抓起来了,我也没什么遗憾。反正在这边和在那边没有太大区别。我已经与废人没什么两样了。”

    男人操作着手机,在充满寂静的车内,电话里的“嘟——嘟——”的声音都传到了美空的耳朵里。就在这个声音马上就要停止之前,男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说起来,刚才你是怎么意识到我不是你爸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