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听美空说的。”美星咖啡师干脆地说道。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你说过很多话都在为鬼鬼祟祟的美空打掩护。很容易就能发现你们两个私下里是有联系的。”

    “因为美空拜托我说,如果姐姐察觉到什么了的话,我想让你帮我想办法隐瞒过去。”

    已经没办法再对她隐瞒下去了。可能是由于欺骗了她而产生了负罪感,我对她的问题全都如实作答。本来现在的我,大脑也已经顾不上撒谎了。

    “之前不是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美空后来到了塔列兰,然后被你识破了?就是那个女高中生练习拿铁拉花的那会儿。”

    “你从公共汽车上看到美空在Rockon咖啡馆前面徘徊的那次……”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就在下一站下车,跟她打了个招呼。就是那时她请求我和她在一起。我当场就同意了。”

    “所以从那天开始,美空叫你的时候就改成‘君’这个称谓了吧。”

    “是的。美空说我也只称呼她的名字就可以,不然的话显得太生疏了。不过在美星面前这么叫难免会引起你的怀疑。所以,我们一般只在两个人的时候,或者发邮件、打电话时,才直呼彼此的名字。”

    今出川路的单侧有两条车道,我们的车偶尔刚超过了前方的车辆,却又被红绿灯拦下,就这样走走停停地向金阁寺前进着。藻川大叔仿佛正把自己的焦急情绪通过握着方向盘的手传递出去似的,车开得一点儿也不安稳。

    “……我之前就猜想你能够正确地解读出美空发来的邮件,当这个假设成立的时候,我对于你们两个关系的推测,就更为确凿了。”

    看来与自己追问相比,我的亲口承认更让她倍受打击,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助。

    “解读邮件?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刚才邮件中的太阳的表情符号表示的是‘录音’的话,那确实发给青山先生能表示出这个暗号包含着某种意义。但是,并不能因此认为我就解读不出来这东西。”

    “嗯,红色的圆圈代表录音的意思,就算不熟悉音乐的人也应该知道吧。”

    “即使如此,如果‘录音’就等于‘Rockon咖啡馆’的话,还是有必要发给青山先生的,可是这条线咱们已经否定了。最重要的是,事发前,我刚刚还和美空发邮件来着。”

    美空发来邮件,报告他们出发准备前往塔列兰,美星收到邮件后就马上回复了,这些我都看到了。

    “当美空写完那封太阳符号的邮件,如果从通讯录里找出要发送的地址的话需要几秒钟的时间。在那种性命攸关的情况下,她没有选择直接回复我的邮件,却还是发给了青山先生,这说明在我回邮件的前后之间,你背着我也在和美空用邮件联系着……我连你们什么时候交换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

    我本来并没有抖脚的习惯,可是却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其实我以前就想到过,美星也许已经察觉到了我们两个之间有联系。因为我看到过好几次当识破我那拙劣的谎言的时候你脸上的表情很僵硬。不过,这些事情有必要非得在现在这个时刻声讨谴责吗?也许马上就要找到美空了,咱们能否在犯人的监视下把她救出来呢,在这么危急的形势下,不应该先研究一下所有可行的救人方案吗?”

    我并不是“猪八戒倒打一耙”,等到一切都解决了以后,她想怎么埋怨我都可以。只不过现在不是说这种事情的场合——这种想法越发地强烈,终于我没控制住自己,一股脑儿地都说了出来。

    美星的脸上带着一种执着的信念点了点头,这倒是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好的。既然你和美空是这种关系,我想下面的这些问题你应该能答得上来。”

    “问题?”

    “美空今天晚上要带谁来见我?”

    一瞬间,我迟疑了。她说得对,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反过来也就是说,本来我是有机会可以阻止这次绑架事件发生的。

    “当然就是深水荣嗣。她好像把那个男人当成了自己未曾谋面的亲生父亲。”

    虽然无法断言这种事毫无可能性,不过很难想象深水会以勒索钱财为目的绑架自己的亲生女儿。实际上是深水欺骗了美空,使她相信了这份虚假的父女之情。

    对此,我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就是过于乐观地觉得反正要是今天晚上美星、藻川大叔和深水可以共聚一堂的话,一切就可以真相大白了。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凶险的地步。如果当时我能背着美空和聪明的美星商量几句的话,现在的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了,一想到此,我就感到无比地自责。

    可是,原以为我的话对美星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答案而已,不过好像令她很是不安。她很惊讶地反问道:“未曾谋面的、亲生父亲?”

    “嗯,是的。这种想见亲生父亲的心情,和想把他介绍给姐姐的心情,还是可以理解的。”

    她神色悲伤地摇了摇头。说出了一句令我深感意外的话。

    “我们的亲生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哎?”

    “我没告诉过青山先生吗?——亲生父亲已经去世了,在22年前、我两岁的时候。”

    我哑口无言。没听说过,要是听说了的话,我一定会阻止美空的。

    “可能是之前提到亲生父亲的时候,我没说清楚吧。是这样啊,不过——美空果然还是不记得了。要是我早点说清楚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等、等一下。真的去世了吗?那、那份报纸到底——”

    “能听我说一句吗?”

    一直默默开车的藻川大叔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怎么了,叔叔?”

    “从刚才开始,我的手机就一直在兜里振动。开车时不能打电话,可是我有些担心——”

    听他这样一说,美星一下子无力地垂下头去。

    “拜托您,都到这时候了。反正肯定又是哪个女孩子打来的吧。”

    “没有女孩子会在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啦。”

    ……是吗?美星愣了几秒钟之后,表情突然僵硬了起来。

    “把手机给我!”

    她在副驾驶座位上从藻川大叔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后,美星转过头来对我说:

    “是个陌生号码打来的。也许是犯人。”

    因为塔列兰里没有人在,犯人要想让我们服从他的指示的话,就必须要直接往手机上打电话。所以,犯人才特意地嘱咐我们带手机出去的吧。可是,为什么要往开车的藻川大叔的手机上打电话呢?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美星先接通了电话。

    “喂……是,我是美星。叔叔现在正在开车。”

    车里的空气瞬间紧张得连呼吸都要犹豫一下。

    “马上就到西大路了。窗户?好的,知道了。然后……往北开、上北大路……堀川路向左……在贺茂川的上游把包扔进河里是吧。那个——喂喂?”

    单方面地告知自己的要求后,深水迅速地挂断了电话。美星语速飞快地对藻川大叔说:

    “就这样直走,到西大路以后向右拐。然后他让打开所有的窗户,使人能从外面看到车里的情况。”

    “都到这儿了,还用听深水的指示吗?”我无法再沉默下去,“也许美空就在前面了呢。这和一开始就对犯人言听计从有什么区别?”

    美星低头咬着下嘴唇。

    “深水知道叔叔的车是红色的雷克萨斯。我们不能确定他潜伏在前方的什么位置上,如果再继续无视深水的指示的话,情况就危险了。”

    “你打算放弃救美空了吗?”

    车上所有的窗户缓缓地开启,外面的喧嚣偷偷地溜了进来。

    “……原来如此,干得很好。”

    结束了第三次的通话,他——深水荣嗣望着前方来往交汇的车辆,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他想起了电话接通之前,人质的女孩对自己提出的疑问的解释。

    “你伪装得不错嘛,我一直都没发现你是冒牌的。”

    开始的两次电话,他用自己的手机往塔列兰的固定电话上打。第三次是用从女孩包里搜出来的手机,特意打到了据说是她们舅公的那个老人的手机上。当时,老人的手机屏幕上,应该显示的是已经存储过的女孩的名字。他觉得如果那个爱说话的老头没在开车的话,看到显示的名字一定会慌忙地接通电话的。也就是说,男人是想以此确认一下事情是不是正在按照他的设想发展着。

    其实这只不过是他心里在打鼓而已,他明白如果老人没带手机的话,他就只能再打给女孩的姐姐了。结果,姐姐接了打给老人的电话,还能听见汽车的引擎声,所以他下定了结论——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在小说世界中,提到绑架的时候,经常出现这种场景——在被害人家里的电话上安装某种复杂的装置,一旦犯人打来电话,可以通过反侦察来确定犯人的位置。先不说实际生活中这种反侦察装置到底存在与否,由于以前的数字式的交换机只能用眼睛来搜寻并确认,所以在反侦察结束之前必须要想办法拖延犯人的来电时间,这倒是真事。可是,到了现在,通话记录可以作为数据保存下来,所以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所谓的反侦察就已经完成了。不过,如果电话是用手机拨出去的话,只有通信基站能接收到相关的信息——这是深水在制订绑架计划的时候学到的。

    深水已经打过三次电话了,如果警察展开调查的话,需要确定通信基站。第三次他用的是女孩的手机,与自己手机的运营商不同,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会把通信基站的范围扩大到两个从而扰乱搜查呢,还是说他们会认为自己在两个基站覆盖范围的重合部分,反而更容易确定位置了呢?无论如何,只要事情能按照计划发展,他也就再在这里待10分钟左右了。

    胜利就在眼前——深水把身子伏在方向盘上,把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100米左右的道路上。

    这时,女孩如同看穿了他的内心一般,用嘲讽的语气说道:

    “关键时刻却掉以轻心了呢。”

    “……你说什么?”他不禁向后排座椅看去。

    “如果你不说那些多余的话,就不至于失误了吧?本来我很快就要睡过去了,你绝对不应该在我睡着之前就暴露出自己不是我真正的爸爸。所以,我才说你在关键时刻掉以轻心了。”

    男人被戳到了痛处,可是并不打算理会她。看来女孩看出就算老老实实地待着情况也不见好转,不过她这种奋不顾身的挑衅太露骨了。

    可是,接下来女孩说的话,却令深水无法再置之不理了。

    “就因为这样,你的剽窃之作才会露陷儿。”

    ——剽窃之作?深水愣住了。在密封着的车里,唯有女孩的声音像乒乓球一样地跳来跳去。

    “你的作品我都看过了。那本掀起风波的著作,还有被抄袭的那本同人志,我花了大价钱买来都认真地看过了。那么无所顾忌地抄袭,亏你还敢在大家面前声称自己没抄过呢。我来京都之后买了那本同人志,与你‘父女相认’之后才认定你的作品是抄袭的。那时我真是后悔与你相认了。”

    “不、我怎么会、抄袭——”

    “得了吧你,都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到现在还装傻,有意思吗?我看完书以后甚至觉得很惊讶,从情节设定、人物设置,到构思、台词的措辞,就不能有新意一点吗?你是不是觉得模仿当红作家就能畅销了?是不是以为因为抄的是同人志就不会被发现了?哪怕能超越原来的作品也能算是脱胎换骨了,你的抄袭只是一种劣化拷贝。你身为一个专职作家,就算抄也该抄得巧妙些吧。”

    “闭嘴!你一个连小说都没写过的门外汉懂得什么?!”

    “问题就在于,你连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都瞒不过去,还说什么欲加之罪啦、活得像个废人之类的话,一点儿担当都没有。怕丢人的话,就不会做这种事了。”

    “闭嘴……”深水用力地拍着方向盘。可是那跳来跳去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

    “到最后,你亲手玷污了对你来说最为宝贵的‘艺术表现’。话说像你这种不偷别人的兜裆布都摔不了跤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可以表现的东西吧?这才是最让人火大的,因为我虽然水平不高,但好歹也算是个搞音乐的人。快点,要是不甘心的话,现在开始试着表现一些东西吧。尽你所能,表现一些你特有的——”

    “闭嘴!”深水向后转过身,将双手伸向了女孩的下颚附近。

    “啊、你住手,住——”终于,跳动的声音停了下来。

    身体转回去的时候,深水如同在对空气说话一般,小声地嘟囔着:

    “……杀了你也无所谓。可是现在没时间了。”

    再次被堵住嘴巴的女孩,无法发出声音了。

    用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自刚才打电话时起,又过去了几分钟。深水将视线移回到前方的道路上,按下了重播键。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喂……”

    接电话的声音有些可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自己刚刚才指示完交付现金的方法。仔细一听,对方声音的背景比之前吵了一些。好像很听话呢,深水暗自窃喜。

    “打开窗户了是吧。已经上西大路了?听好,抱紧了放钱的包,别让它飞出去了。经过堀川路直接到达贺茂川的上游,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停车!”

    电话保持着通话的状态,从扬声器中传来了有规律的声音,可以看出老人驾驶的车辆没有被红绿灯截住,很顺利地离这边越来越近。

    马上就到了。深水从篱笆的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西大路方向。应该用不了几秒就到了。应该马上就来了。马上——来了!

    红色的雷克萨斯在他的注视下从右并到了左侧。老人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坐在副驾上的是现在仍然保持通话状态的人质的姐姐。

    “——从车窗里把包扔出来!”

    电话那侧的人好像被深水突然发出的叫喊声吓了一跳。“哎?”

    “把装着钱的包扔进拐角人行道的树丛里!不要停车,直接开到贺茂川的上游去!”

    深水停止了叫喊,车内被寂静笼罩着,简直让人都快耳鸣了。

    时间赶上了吗?在等待对方回复的数十秒钟的时间里,令他感觉漫长得都可以匹敌从他失去一切再到走到这一步之间的20多年的岁月了。

    “……按照你说的做完了。”

    颤抖的声音,融化了已经结冰了的世界。

    “钱已经不在我手里了。现在正在北大路上直行,马上就要拐进堀川路了。”

    “就这样一直往贺茂川的上游开,不要挂电话!”

    话音刚落,他放下手机启动了汽车。

    把交付赎金的地点指定在边远的地方,从而可以给对方考虑对策、反复犹豫的时间,最后让他们不得不放弃之前所想的一切对策,然后再趁其不备突然下令放下赎金——这才是他指定的计划。

    之所以他挂断了上一个指示对方在贺茂川上游处交钱的电话,是为了留出时间以便能让对方向警察报告虚假的交易场所,这样一来就可以把会对深水造成威胁的警察的注意力引到那边去了。换而言之,可以说到那一步为止都是在误导对方。

    因为对方是在车子拐弯的时候把包扔出去的,扔出去的包被挡在了车子的阴影里,所以即使有车跟在后面应该也看不见。另外,他们现在仍保持着通话,对方一定还没来得及汇报已经把包扔出去了。虽然他对是否被监听尚怀有一丝不安,但他估计老人的手机并没有机会安装窃听必备的装置,而且根据对方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话可以推测对方很难想象出他会下什么指示,所以深水认为自己现在还比较安全。

    深水驾驶着车子从篱笆的一侧驶出,疾驰上鞍马口路,然后从马路中央隔离带断开位置横穿过去进入了一条单向行驶的胡同。在第二个拐角儿处向右转,就到了西大路和北大路的交点。过往的车辆并不算少,他查看着周围有没有可疑的车辆和人物,能看到的也就是停靠在路边的出租车了,在京都这些出租车就像鸽子或麻雀一样,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东西。

    相比之下,小心翼翼地行动不如迅速一些比较好。深水驾车进入北大路后,马上把车停在了隔开车道与便道的栅栏断开的位置,堵住了人行横道。他下车走向几百米开外的树丛,途中有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大学生样子的女孩盯着他看,不过深水没有理会。

    深水本以为,从车窗里扔出来的包连树丛的位置都到不了。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包裹滚落在了越过树丛的地上。他蹲在包的旁边,把上面的拉锁稍微拉开了一些。看了一眼包里的东西,不禁露出了笑意。

    毫无疑问,包里是一捆捆如假包换的钞票。因为是老头攒下来的,所以即使警方利用钱上的编号也抓不到他。有了这些钱,就算在哪个国家豪游一番,一时半会儿也花不完。

    好了,剩下的就是带着这笔钱逃离日本了——深水把包抱在胸前站了起来,向右转过了身。

    首先感觉到的是——空空如也。

    无论是眼前的空间、头顶的星空,还是拒绝接受现状的大脑和内心,都空荡荡的。唯一被填充得满满当当的怀里的背包,重得反而令人厌恶。

    这是,一场噩梦吗……还是说,现在自己已经从所有的梦境中醒过来了?

    深水双膝跪地,已然束手无策了。

    明明应该就停在那里的车子——刚刚深水还驾驶过那辆车,就在视线转移后的一两分钟时间内,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