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小孩子就像是有人饲养的家猫:这动物一方面孤寂高傲,蔑视随时随地摇尾乞怜的憨狗;一方面又碍于寄人篱下,不得不放下架子,用“喵喵”叫声和时不时的撒娇来博人欢心。狗总是表里如一的,猫却知道自己口是心非——家猫不自由,野猫又活得短。由这种动物进化成的人,难免会养成乖张的性格。

    儿时的我若不是有猫的智慧,可能就会一直忍耐着背脊上的剧痛,长期停留在哭泣的阶段上,慢慢变成一个石头般的成人。现在你们看到事实并非如此,这又得感谢当时在我心中扎根盘踞、牢不可破的伟大存在。我说过,孩子在赌气时蕴生的力量,可以描述为一个耗散的过程。伟大存在托付给我的使命感,极大地抑制了逆反支配力的减弱速度:坐火车去首都,这是其他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们总是在哭泣和少许叛逆之后过早放弃,这反而培养了他们成年后的奴性。

    我也说过这力量有周期性——否则我不会只坐几站就下,也不会数到九十九。

    好了,然后就没有太多选择了。我开始走,先是沿着大路,接下来就沿着河。有三条河在这小城中交汇,它们可能都是来自故乡的大湖,也可能是从另一个更大的湖那边流过来。在那些清早和傍晚都会起雾的、看上去就像内海一般的源头,有数千条河流进进出出。有些河流会在森林里迷路,找不到合适的栖身之所,甚至还撞个满怀——就像我身边的这条一般:他肯定是迷路了的,我却指望他来给我指引方向。这实在是件十分滑稽又可怜的事情。

    路灯的光远去,星光逐渐亮了起来。城市被抛在脑后,身体越发感觉寒冷。我的记忆给了我两个关于寒冷的版本:一个下着小雪,雪花飘了少许到河水光洁的肌肤上,向四面八方反射出星星的明亮,随着波光一并翩翩起舞;另一个就是纯粹的寒冷,星和月亮都结了冻,显出死板的青白色,就像是鳀鱼的鱼鳞。

    我就沿着河走——这是最清晰的:河水往前往后都没有尽头。层层叠叠的林木看上去过于漆黑,夜反而显得耀眼。我走了很久,河水就像条喝醉了的长蛇,不停地领着我左拐、右拐、左拐……机械的重复让我忘掉了一切前因后果,只是裹紧那件下摆拖到地上的旧皮袄子,一刻不停地走着、走着。

    我的整个旅途,如果用直线路程的平方来统计,十多年后再看看地球仪——走过的面积尚不及地球表面的百万分之一。但从八岁的我的眼中看去,却已经是从一个星球前往了另一个星球:水泥浇筑的盆地与针叶林起伏的海洋、笔直的灰色街道和蜿蜒鲜活的河流、人心的冷漠残酷跟大自然的热情博大,决不可能是在同个世界里的存在,即使往返的路程只是以八岁孩子的步长来计算也一样。

    在人生的第一个十年里,我们似乎总能够相信:神所设下的巧妙障碍越多、那些充满诱惑的考验越使人烦恼万分,选择正确后所获的喜悦也就愈发超出想象、惹人神往。不过,谁会希望选到一条错误的路,甚至一错再错呢?——这时我又看见房子了:是个小村子。那些挂在屋口柴扉旁的煤油灯,好像突然使得这无尽的夜色和寒冷有了个出口似的:这诱惑拍打在我的胸口,停住了我的脚步,让我情不自禁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它们又冻又干,陌生得可怕。

    是我的直觉、生存的本能、甘于乞讨的奴性、孩子气的懦弱:我愿意敲任何一家带着热气的房门,在那儿脱下靴子,舒舒服服地过一晚,然后回家。

    等等……等一下!回家。现在哪儿是我的家呢?

    我的脑中突然响起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毫无感情,正读着后来证实是气死了那位残暴祖父的、我亲笔写下的离家宣言;声音在夜的洞窟里回响,就像是伟大存在在我背上抽着鞭子,每一声都清晰异常。

    我摘下手套,用暖和的双手拍打自己冰冷的脸颊。连着拍了十几下,直到那里热起来,甚至有些发烫了,才将手套再次戴好。

    这举动惊醒了身旁几棵桦树上栖着的渡鸦。他们呱呱叫着,目光注视着我,翅膀扇了扇,却并不飞起来。更远些地方有角鸱发出的呜呜声,由远及近……乌鸦们又开始叫了,像是在响应来自荒野的召唤。一只巨大的秃鼻鸦从我头顶掠过,挣脱从煤油灯的光线里氤氲着的、那最后一点点城市气息,瞬间便遁入到森林黑暗又温暖的怀抱之中了。

    现在我开始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了。拍打太过用力,手指肚也隐隐约约地肿胀起来。缺乏睡眠导致的偏头痛、胃和食道通过灼烧感表达的强烈抗议、沉重乏力到抬不起来的酸麻双脚……脑海里的朗读声逐渐被身体各处传递来的有力感觉驱散之后,自我就清晰得如同刚从浮沙中掘出的鹦鹉螺壳上的暗金色螺纹一般缕缕分明。这么个强大又傲慢的自我,怀着那抽象到难以言喻的圣洁信仰,便能够轻而易举地藐视来自瘦小躯壳一切领地的警告——我得说,僵化的身体和奴化的灵魂永远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疲累不堪的孩子向这些等得不耐烦的聒噪看客们点了点头,鼻头抽动了一下,便改换了方向,接受荒原的邀请,头也不回地向着黑暗前行。

    即使是作为对小部分人的警示,这段小插曲也不可在这本书中省略。何况,曲折的童话显得深刻——选择妥协抑或抵抗、光明或者黑暗、温暖或寒冷、平庸或冒险……我看重那时的抉择——那实际是这场冒险中最后一个真正艰难的决定,明显充满了启发的价值。此刻的我当然知道,当时的选择已经是无法回头、毫无余地的了。但是,必须强调,即使那时的我对于即将到来的灾难一无所知,我的决定也绝对不是侥幸为之。那戏剧性的转折和艰难决定的过程,使我对“多彩未来近在眼前”之类美好理念的无条件信任、向不可知挑战的顽强精神以及成年之后的人生追求有了概括式的感知:

    恣意的生活,优雅的疯子;我像个瞎子,无惧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