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9年,我曾去过一趟瑞士的施维茨州。在艾西德伦(Einsiedeln)修道院的双塔前,长角白发的恶魔们伸出血红的长舌头,胸前套着屠夫们才穿的皮围裙,手里紧握着干草叉——他们在我面前放肆地高声怪笑着,一边摆动着头顶蛇一般弯曲的黑色尖角,一边扬起手中像野兽利爪般的叉子。

    这就像是世界末日的恶魔狂欢:我看着他们一群群地从我面前走过,感觉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异类。那天下着大雪,有几个恶魔在雪中举起了火把,那燃烧着的玫瑰色火焰将还未落地的雪花化成了水,雪水像清晨的凝露一般聚在他们的长角上——尤其是在角尖处,那里的一小段红色配上粘附在上面的雨水,在火光的映衬之下,好似刚刚从颈项中喷出的、闪亮剔透的人血。我看着雪花飘舞,魔鬼游行,视野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东西在乱糟糟地晃动;渐渐的,眼中那些恶魔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狰狞,他们头顶的长角尖端,似乎都膨胀生出了两只尚在滴血的人头——所有的头都张大了嘴,笑着,发出野狼尖啸时的声音。他们的脸全朝着前方,但却都斜过了眼来看我,这样一支斜着眼睛的游行队伍一刻不停地向前流动,让人感觉地狱的大门已经在这城市的某处敞开了,修道院的玛利亚圣像正放声哭泣。

    我只在艾西德伦待过一天,而那天恰好就是狂欢节:因此,许多年后的今天,这个城市在我的印象中依旧是属于恶魔的城市。现在的我坐在木屋的杉木书桌前,煤油灯的火光一闪一闪,从格窗的破洞里吹进来十一月的森林特有的、仿佛掺杂了细碎冰渣的冷风。我瞟了一眼右侧脚边的地板,那个由恶魔手制的、带着雕有华丽纹饰的固定底座的十字弩就摆在那里——虽然已面目全非,但还是可以看出造它的原料就是床底被卸下了的桑木和杉木:过了半年时间,魔鬼终于记得将它们归还给木屋了。

    唯一的弩箭已经射出,我顺着弩首雕刻着的长角恶魔的目光,将视线移向屋门的左侧:那只刚刚还在地板上挣扎哀嚎的渡鸦,现在却是已被钉死在了那面墙上。扳机是恶魔扣下的,毫无疑问,就像这弩机也是从魔界运送过来的一样。

    手边那张染了血的预告函上写着:

    这就齐全了。四张预告函,速写本上的那张纸终于被撕成了十字架的形状,恰好和这张上提到的公墓相契合。

    第四位是法国小姐:巴黎、卡托维兹、伦敦、费城,唯独少了布达佩斯——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记起来,那个公墓我也曾和那位小姐一同去过:我坐在巴尔扎克的墓前,背靠围住墓碑的黑色栅栏;而她则在王尔德的巨大墓碑上留下了自己红唇印。我想着那个墓碑的样子,那个在长诗《斯芬克斯》中描绘出的、带翅膀的太阳神阿蒙的映像——那身体的姿势活像是一支弩箭。这样想着,那意象慢慢就和刺穿乌鸦、深扎进墙里的那根短箭化成了一体。

    那是支与钉住衔尾蛇的七根短箭一模一样的箭。我翻看了一下半年前的日记:三折锹的直柄,当时认为是因为制造损耗而短了一截。而现在知道实际的情况是,女巫、或者说是恶魔一共造了八支短箭,但却留了一支在今天使用。我在取预告函时,将特地将遍体鳞伤的渡鸦尸体往削得扁平的箭杆尾端挤压:这样我就看得到箭杆上刻着的字母——那是“老英式”的字母“B”,也正是“巴弗米特”这个恶魔之名的首字母。

    这时我又想起了在艾西德伦的恶魔狂欢,想着那满街戴着木制的羊头恶魔面具游行的异教徒们——或者他们也是巴弗米特的信徒?然后我的脑海中又出现玫瑰色的火焰,以及在世纪末的天空四处飞舞的雪花。我看着窗外,外面也在下雪,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因为格窗上有洞,雪花也从那里涌进来,却因为煤油灯的热度而迅速融化,在储物柜上展开成湿漉漉的一片,又让人联想起那些黑角上附着的雪水。对了,还有那些异教徒们举着的纹章,那个城市的纹章——那是红色盾底上的两只展翅乌鸦——不又正好和眼前钉死在墙上的祭品吻合了么?

    那时的经历和现在的场景之间有什么联系么?是匈牙利小姐、或者巴托里夫人、或者巴弗米特先生引领我去的么?这一切符号之间的关联究竟又有什么蕴意呢?

    我想着过去数十年间发生在我身上的各种事情——远的画面一片模糊,每一处闪现出来的片段,都好像重叠着许多不同的版本;最近的事情似乎是准确无误,却又件件都惹人心焦,其中几件就和那四位再也找不到的自杀小姐一样古怪。

    既然想到这儿,那就将它们一一写出来吧:回忆让我头疼,将这些烦心事统统用文字倒空,兴许会好一点儿。

    那位美丽的小姐不再搭理我了。从木屋回到大城市后,我去了她的宫殿三次,每次她都只让女佣转告我,说她不想见我。我问女佣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她也不清楚,但她又告诉我:小姐有快一个月都没有出门了,这次似乎是十分生气。

    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太过关注于这场仪式,以至于在这一整年里,几乎都没有和她见过几次面。6月她过生日的时候,因为那件迟到的、她也并不喜欢的礼物,这位小姐就已经很不开心了——我却没有道歉,除了那个在加油站拨打的、没有人接听的电话外,也没有再跟她打任何电话:这样的行为,任哪个女人也都会生气的。女人们对年龄在意,因而也对生日投注了比男人们多得多的注意力——这样的怨气积累了一整个夏日,等到天气转凉,我从标本狐狸和魔界幻境的噩梦中清醒过来,想要再和她和好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尽管自上次前往魔界的事件之后,我就彻底放弃了对真相的探求,开始正视“这场仪式不可因个人之力而逆转”的事实,打算好好利用所余不多的时间,来做一些真正想做的事。可身边的人、事、物却并不理睬我的转变,它们没有因为我那因消极事实而变得积极的态度向好的方向发展,相反,还要越来越糟。

    出版社和报纸专栏的忍耐力已经到达了极限,他们效仿我曾经运用过的方法,直接将我告上了法庭——各种我亲笔签过名的合约上,我的责任被限定得非常详细、清楚,而我又什么都不愿意向法官和媒体公布,加上我在法庭上回答所有问题都心不在焉,引起了所有人的反感。联合控告方不愿达成庭外和解,我的官司很快就判了下来——是我败诉,需要向控方支付巨额罚金,以抵消他们在信用、名誉、金钱方面因为我的违约而造成的损失。

    起初我还并不担心,因为我还有一摞位于市中心的公寓房产,以及相应的地契:那些都是旧管家用变卖祖父遗产得来的钱买下的。我当时想着,将这些不动产廉价转售一些,就可以安然渡过此时的危机了。

    但我却怎么样也找不到原来的房契和地契——我记得以前是将它们收在一个铁盒子里的,可这个记忆中的盒子,任我将家里给翻了个遍,也都没能实实在在地出现在我眼前。看着全都一团乱的一个个房间,我开始感到坐立不安了:还好,我这时想到,市中心的全部产业在市政厅的管理部门都有登记。如果法院强制执行要没收财产的话,这些房子还是能起作用的。

    于是,我便打电话给负责产权登记的部门,希望他们能够给我开具一张在我名下所有不动产的清单。

    可我才刚挂下电话,他们便回拨了:因为电脑登记的资料显示,我在本市仅有两处产业——就是我现在住的房子和那位赌气小姐的别墅。

    我要求他们再查一下。但事实上我很清楚,这样的查询弄错的几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换句话说,不止是自杀的小姐们从现实中消失不见,连那些不会动的房产也都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我安慰自己,将这些怪事都解释为恶魔临时玩的除忆诅咒。可之后无论间隔几天,无论打多少电话,他们的答复都没有改变:我确实只有两处房产,而且,除了这两处以外,也从未经手转让过其它任何房产——换言之,市中心的那些公寓,根本从未归入过我的名下。

    已经不想再去寻找那位旧管家,那个祖父从前的公文秘书——不用费那个心思,我一定找不到他的:既然我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恶魔的严密监视,鉴于他一贯表现出的、不可想象的、奇迹般的魔力,想要给出如此的小惊喜,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一直到这次动身,那位小姐也没和我说过话。等到她发现自己住的地方就要被法院回收时,她就更不会理我了……噢,请原谅我。我刚停了下笔,用手背擦掉了写着写着就流满了脸颊的眼泪。请别奇怪,别说任何安慰的话,也别理我——感情到的那个限界,虽说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麻木,但这并不是一层在哪里都厚度相等的茧壳,偶尔被什么事情戳到了薄弱的地方,还是会从眼底挤出湿湿咸咸的液体来。

    我还是疯了吧,连在日记里都开始自言自语;不过,似乎疯了还好些,这些想不通的烦恼,只要精神陷入了癫狂,也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不见了——可惜,我似乎连那样的权力也都没有。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已经是属于那位恶魔的了,财产、眼泪、记忆……一切都是由他来庇护管理,我连让自己发疯的资格都没有。

    甚至连动笔时的灵感都由他在掌控。在城市的那几个月里,我的情绪低迷、意识恍惚,那么长时间的空闲,却连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抱着应付合同的想法,我曾经强迫自己坐到书桌前——但我只是坐在那里,手里握着笔,脑中却一片混乱,连稍微动动笔尖的意愿都没有。可看看现在,一到了木屋,我的笔几乎都停不下来:这显然是只有恶魔才能具备的暗示魔力,因为他打算通过我的日记,将发生过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以作为他的信徒们在膜拜敬仰时的证明和参照。

    没错,还有今天的那个不可能奇迹。刚刚在木屋里发生的奇妙事件,正是命令我从床上爬起来,重新拿起笔来书写记录的动机——我这次终于亲眼见到了举行仪式的整个过程,也终于明白了上次在木屋里找不到巫师的原因:那位伟大的恶魔,他将自己的力量借给了他的仪式代理人,或者就是他直接附体在巫师的身上,让他能够随意地往来人间和魔界,扭曲时间和空间。有了这样的能力,完成常理下根本毫无表现机会的、违背思考逻辑的不可能奇迹,并不存在多少困难。

    今早大约十一点前后,我按时来到了木屋。村里的熟人们、尤其是上次为我举行过驱魔仪式的那五个人,他们都劝我今天不要过去,而是老老实实地在暖和的宿屋里待着。他们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森林连续三天都在下雪,前往木屋的道路变得十分难走:在这样的时节前往木屋,难保不会遇到危险。

    但我非去不可。我谁的劝告也不听,早晨六点刚过,室外的温度还冷得可以让棉衣冻成块的时候,就早早地出了门。

    雪天的树林十分难走。凭借着指南针和厚实暖和的雪地靴,我花了整整五个钟头才到达木屋,路上还好几次差点遇险。

    上次被我用猎枪射破的玻璃已经被木匠补好,地板也清理得很干净。至于楼上的狐狸血迹是否已清除掉了,我都懒得上去检查看看——我的棉衣、棉裤和鞋子,因为长时间在雪地和漫天雪花中跋涉,差不多都被浸得透湿了,一进木屋,我就马上将火给生了起来。

    储备的干柴在简易壁炉里逐渐开始燃烧,火势越来越旺,整个屋子也渐渐暖和起来。我将身上打湿了的衣服脱掉,晾在书桌前的靠背椅上,再将椅子移近火炉;自己就只穿了内衣,用上次木匠新换的被子裹住身体,躺在已经修补好的床上,木柴在壁炉里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传入耳中,让我听得出神。

    温暖带来了极度的困倦。没过多久,我的眼皮开始打架,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我斜过头去看了一眼窗外、还有全无动静的屋门——看起来,或许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巫师也并没有急着过来。

    小憩一下,就小憩一下!

    为了防止有人偷偷进来,我对抗着强烈的睡意,检查了反锁的两扇窗户,然后将门也从里面锁住,钥匙收在内衣兜里。为求保险,我还上了一趟阁楼,将那个装满工具的毡布包里的伐木斧和八角锤取了出来,带下楼,斜靠在锁住的门上。这样,只要有人撬开,或者直接用钥匙开了锁,并且拉开门打算进来——那两样工具失去支撑,便会快速滑落在地:锤子和斧子落地的声音,当时的我认为,要吵醒睡得不深、只是小憩的自己,肯定没有任何问题。

    我就这样简单说服了自己。在做完这些保障安全的准备工作之后,我已经困得不行,几乎是仰面倒在了木床上……

    倒下的我似乎马上跌入到梦境里(也或者这些梦只是我在醒后的想像)——我记得那些梦里有恶魔在游行,人头鸦身的怪鸟像乌云一样飞满天空,齐声叫着:

    “Verfluc!(注:德语,意为“受诅咒的!”)……”

    那叫声沉重又沙哑,从四面八方刺进我的耳膜。声音不断重复、越来越大,怪鸦也越来越多。梦境的世界逐渐被它们吞没了,除了叫声和黑暗,就什么都不剩:

    “Verfluc!……”

    单调重复的声音继续增大,到了令人感到震耳欲聋、不能忍受的地步。梦里的我被这噪声搅得快要发疯,也跟着它们一起声嘶力竭地怪叫,双手紧抓住耳朵,几乎要将它们扯掉——渐渐的,那声音开始走调,所有的六个音节都混杂在一起,变化成一种有节奏的、沉重的敲击声。

    然后我就惊醒了,但在那回归现实的最初几秒钟里,我却还怀疑自己是否是由一个梦境跌入了另一个梦境——因为这两处不同的画面衔接得十分平滑:在这个暖和又黑暗的陌生地方,那种有节奏的、沉重的敲击声依旧在脚下的某个地方响着,仿佛正是那在身后远去的、刚刚那个可怕梦境一般。

    等到我的眼睛适应了,意识也清醒了些时,我就从床上一下子弹了起来:我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不知道是几点——连窗外的天都已经黑透了!

    那敲击声是从格窗那边传过来的,在昏暗的光线中,我似乎看到一团黑影正在捶打玻璃:那个随声音不停闪现的黑影,每一次出现在窗玻璃上,都以不同的姿势歪曲扭动,将玻璃和格窗的木梁弄出刺耳的刮擦声。我好像是看到了一只有着五根畸形手指的黑色巨爪,正在用力拍打着窗户;与此同时,窗外还发出和梦中怪鸦的声音十分相似的凄厉叫喊,像是在威胁我,要我赶快开门。

    我感到全身战栗,身体不由自己控制。那只恶魔的巨爪,他拍打格窗的频率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重。窗户渐渐要经受不住,我甚至都已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

    自救的本能控制了我,使我暂时放下之前做出的、愿意臣服于恶魔之力的许诺,拿起了斜靠在屋门上的伐木斧。

    就在这时,格窗的防线终于崩溃了,伴随着玻璃破碎声,那一团黑色冲了进来。

    我这时才发现,那只黑色巨爪并没有一只与他的大小相配合的手臂——那就是腾空伸进来的一只爪子而已。

    现在当然已经很清楚,我所说的“黑色巨爪”,其实就是钉在墙上的那只渡鸦:但当时我只看出那好像是一只奇怪的黑鸟。其实,也没有看得很清楚,甚至连上前挥舞斧子的时间都没有——就看到那只冲破了玻璃的黑鸟扑腾着翅膀,大张着嘴尖叫着,因为俯冲的惯性而摔到了木屋的地板上。它落下的位置,突然间腾起了一大片烟雾。

    这就像是无数本描写巫师法术的通俗小说中提到“变身中的恶魔”时惯用的场面:它们从一种形态变化到另一种形态,必要用烟雾围绕己身,不让人看到中间的过程。19世纪中期,因为化学的兴起,一些新崛起的、对迅速凋败的炼金术持反对意见的学者们,曾故意曲解雪莱的诗作《世界之精灵(the orld)》,借这位唯美主义先驱的妙句来解释这一属于恶魔的变化现象,并进而抨击炼金术本身的丑陋、可笑及缺乏逻辑。这种观点的大意是:一切不稳的、在凡世中并不存在的态——譬如由山羊变化为黑狗的过程,这其中一切介乎这两个形象之间的形态——都是丑恶的,不应见人的。连恶魔都知晓造物的这点禁忌,因此会在变化时用浓稠的烟雾来遮掩。

    我当时想到了这些在研究魔书时读过的内容。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猜,那个恶魔应该正在这团迷雾中变化成原型,或者变身为可以将人一口吞噬的怪物。那团雾迅速散开——在雪夜的小屋里,只有壁炉门的缝隙间、差不多已要燃尽的木材透出的微光,还有些许窗外雪地的反光能够协助我勉强看清眼前发生的事情,烟雾却好似要淹没一切:窗口勾勒轮廓的光,随着烟气的扩散,很快就模糊成了一片。

    迷雾转眼就占满了整个房间,那时的我已经变成了瞎子。我呼吸着混合了魔雾的空气,那味道就像是这年春天在屋外剖熊时,掺和了血腥味的熏醋味道一样,难闻又刺鼻。还有渡鸦那刺耳的怪叫,不间断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发了狂,再也受不了这种状态。手上的斧子被我一把丢掉,壁炉前烘干衣物的椅子也被我推倒。我手忙脚乱地摸索出内衣兜里放着的木屋钥匙,右手摸到锁眼的位置,打算将反锁着的屋门打开。

    怪鸟还在叫着,烟雾越来越刺鼻,我好像连气都快要呼不上来了——那情况实在是太过混乱,我慌张得要死,连架在门上的八角锤重重地斜倒在脚上都浑然不觉。就在钥匙转动、撞针轻响,房门将要打开的瞬间,我的左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怪异尖利的嚎叫,同时还伴有木头被强力挤碎的声音。

    这已经是作为人类的忍耐极限了:我什么也没想,喉咙里发出本能的叫喊声,只穿着单薄的内衣,光着脚,向着大雪纷飞的野外森林飞奔而去。

    不经思索的愚行还能带来什么结果呢?我又停了下笔,抬起脚来,翻过生疼的脚底板来看了看:那里红红紫紫的,有些地方还被断枝擦破了皮。

    只跑了几十步,我就已经受不了了。冬夜的寒风吹得我汗毛倒竖,因为短时间里的温度变化太大,我反倒觉得身上像是被开水灼伤了一般痛涨难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木屋,又觉得那正有雾气从门中散出的屋子才是应该待着的地方了。

    我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它们进入我的身体,将我那运转过度、几近失灵的心脏和大脑冷却下来。我清楚地认识到,在这雪地里继续待着的唯一结果就是被很快冻死。万般无奈之下,我又沿着刚踩下的足迹跑回了木屋。

    屋里的雾气已经散了。我关上门,点着了煤油灯——所看到的场景就已经跟之前描述过的一样了。

    此刻的我心存感激,这是恶魔的旨意:他只是过来通知我这个无知无能的仆人下一次前来的时间,还并没打算要取我的性命。

    我的苟活是他的恩赐——这样想着时,我十分惬意地喝了口盛装在搪瓷杯里的波兰伏特加,那辛辣的味道让我又活了过来。

    我俯下身,将魔鬼的另一件礼物——那架由这位值得敬爱的先生手制的十字弩拿了起来,像供奉神器般地放在了煤油灯旁,打算借着光亮来仔细观察它。说不定,能从那些雕刻里找到一些膜拜恶魔的方式。

    那是一件完美的工艺品:桑木弓身的前端,由左至右,镂刻了二十二副美杜莎的各式面孔,左右各十一个。每一副表情都是惟妙惟肖,由左至右,展示了这位身负悲情色彩的蛇发女妖骄傲、惊讶、懊恼、悲哀、愤怒、狂妄、胆怯、绝望,直至最后被英仙珀耳修斯斩杀的全过程。弩首的位置则雕出面带憎恶的长角恶魔,角首内弯:这个精巧的头像应该是作为瞄准之用。

    底座的木板是魔鬼的自画像。事实上,那正是巴弗米特的浮雕:翅膀、蛇杖、羊角……最妙的是,巴弗米特头部的火焰从平面上喷射出来,弯转成钩子的形状——而那就是固定弩绳用的绳槽。

    浮雕上,巴弗米特写着“SOLVE”的右手也和通常的巴弗米特肖像不同,并非用两指指天,而是雕刻成抓握的姿势。属于他的蛇杖就紧紧攥在手中——那其实就是一根被敲打成蛇状的粗横梁钉,大概是从木屋的某处不起眼的结构上卸下来的。而蛇杖倾斜的前端,正好搭在火焰之上、原本应该是紧紧绷住弩绳的地方:那团火焰和右手中的蛇杖一道组成了这柄精致弓弩的扳机,只要扣动蛇杖,让它符合底座里、魔鬼右手下方藏着的凹槽中削制倾斜的角度,弩绳就会被放开,箭座滑动,弩箭也被弹射出去。

    底座的反面还刻有一道截面是梭子型的凹槽,一直通向木板的下端边缘:那个方向完全与正面巴弗米特指向右下方的左手平行。这道凹槽逐渐弯曲,经过魔鬼胸前的女人乳房,又转而向上,到达他握着蛇杖的右手,并且终止在那里。从凹槽结束的地方,可以看见蛇杖的尾端——那个位置是和正面相通的,有一个投币孔一般大的长形开口,并且还在下部倾斜的位置安有一个木制的活动搭扣。要再次上弦的话,只要将搭扣用力拉开,将蛇杖从下面抽出来,便可以不干扰到火焰型的绳槽了:这个搭扣就像是为弩枪专门配备的保险一样。

    我用一只手执住弓身的一端,让它如博物馆馆藏的艺术品一样缓缓旋转:弩身和底板上所有原本可以留白的位置,全部都用复杂又华丽的纹饰填满;至于弩绳,用的应该是阁楼的尼龙鱼线——魔鬼命令数根鱼线交叉绞合在一起,以增加弩绳的强度。如此精妙又美丽的结构,所有材料又多是取自木屋,这真是只有恶魔才能设计得出来——那可比粗糙的弹弓式扳机要美观实用得多了。

    写到这里,我又喝了一口伏特加。然后,在写这句话的同时,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现在就将它记录下来:

    从今天开始,一直到下一个约定的日子,在匈牙利小姐、巴托里夫人、您的其他高贵的奴仆,或者您——我的主人——在您们过来拜访之前,我会一直逗留在我的小屋里,哪儿都不会再去了。

    这不是打算要设下一个什么陷阱来捕捉您,亲爱的巴弗米特先生。虽然我也很清楚,您早就知道我没那个意思,我连想都不敢那样想!您在任何时候都能够轻易查探我的想法,当然也能了解,我仅仅想在这座保有我一生中最重要回忆的木屋里渡过您恩赐给我的、所剩不多的时光。

    到了此刻,我似乎已经能够理解您打算引来地狱、让世人受苦的宏伟想法。那帮没有信仰的现代人,从小就被教育着要去毫无保留地接受书本和旁人灌输给他们的“正确理念”。等到他们发觉怀疑的精神、开拓的视野和想象力的真正重要性时,大量本应可以给他们去耐心理解这个世界的时间,却已经被他们自己给无情挥霍掉了。

    这样的人不是完整的人,他们声称自己站在文明的顶峰,却做着比原始人还要粗鄙得多的事情——不完整的人和残缺社会的惯性,都应该由强有力的精神来纠正。宗教的狂信,能够提高人的道德;若不是真的狂信,却又不算是真的信仰这项宗教。因此信仰的选择是重要的:如果一个人能够去相信魔鬼、精灵、亡魂、巫师的存在,他们也会更加尊重他们自身的存在,这是显然的:我提前经过了一场洗礼,才得以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就和我残存的生命一样,都是您的恩赐。

    但是,还是要请您原谅、向您忏悔:我永远都无法真正和过去的世界诀别。因为我还有不能割舍的东西、不能忘记的人,至少现在,不能毫无顾虑地随您前往地狱:我会给她写一封信,信里会写满我对她的歉疚和思念。

    我决心不再回城里见她了:那封信,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我会放在这张书桌上——在此我恳求您,请您略微施展您那伟大的魔力、足以操控所有不可能之事的力量,替我将这封信送到她的手中。并且,如果您这样做了,也就同时表明您会饶过她。

    不!连信都不用留——如果她看到信,一定会马上知道,我已经不在这人世了。不了,先生!还请您不要因为我反复无常的想法感到不耐烦——请允许我再重申一遍:我只有这唯一的一个愿望,求您不要伤害她!

    我恳求您,希望您不要拒绝这将赴地狱者的唯一要求:我甘愿做您的仆人。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一切,什么都属于您了!只求您不要伤害她。

    您看看,写着写着,我的眼中就涌出泪水来了——您肯定也听到我心中反复呼喊着的话语。现在,您可以知道,我上面所记下的都是我的灵魂发出的声音:灵魂是不可能说谎话的,这就是您真正想要的东西,不是么?

    它是您的了。想要的话,随时拿去也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请您不要伤害她!

    在停下笔的这段间隙里,我打开了门。

    只有冷风才能够让我的头脑再次冷却下来。

    我站在冰冷的夜风中,雪仍未停。我看到屋外那条由门口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的我的足印,正在风雪之中慢慢隐去……

    以上内容已经给出了足够的提示,请您据此破解“被恶魔操纵的自杀鸦”、“被恶魔操纵的十字弩”及“不留足迹的恶魔”这三个不可能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