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25日,星期三

    我坐在书桌前,疲惫不堪。

    地狱没有如期而至,来的只是一张纸。

    我拿着纸看了又放下,重复很多次。

    煤油灯的火焰摇曳摆动,像是跳动飞舞的林间妖精。影子映在木屋的窗玻璃上,将屋内昏暗的光明和屋外彻底的黑暗混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复杂诡谬的镜中世界——这世界的中心是反射的火焰,月亮才长出一弯新牙。在这样的月光下望向树林,能够分辨的仅是极深的灰色和彻底的漆黑:这些和白天眼见的记忆拼凑成各式各样的树的轮廓,目光稍不注意,便彻底熔合在一起。颜色的世界除了油灯的火焰便再不可分,这样木屋就好像是悬浮在了深海之中,或者是在宇宙间漂浮。

    我注视着那团虚幻中的火焰,它在并不存在的位置燃烧。虚假距离、虚空存在:但映像却如此真实地投射在脑海中——如果没有脑中那些根深蒂固的常理,如一个初生的婴儿般去看这场景,他又怎能分辨什么是虚无,什么是实有呢?

    自以为是的我们,又比婴儿强得了多少。

    我就坐在这里,看着那火焰。它先是幻化成困在屋中的熊,又飘忽成衔尾的极北蝰,再转变为阁楼上狐狸的标本,最后那一瞬间又如展翅的渡鸦般定格。然后这火焰也模糊了,我看到反射在幻境中的自己——我也不知道谁才是我:他的表情和我一样迷惑。

    但他的迷惑中还夹杂着不安,因为他清楚自己确是幻境——他知道,我待会儿拧灭油灯,他就会消失不见了。

    在灯亮时曾带着初临这新奇世界的喜悦,然后又发现喜悦只是可悲的幻象。我也知道,这撕破幻境的不会是自己:就像梦境,我们总会嫌好梦太短、噩梦过长,总会抱怨身边的人将自己唤醒得不是时候——梦的快乐是欺骗么?只有现实会斩钉截铁地这么说、这么认为。但谁又真能逃避现实呢?我想这样做,我这样做了,也只换来短暂的快乐。如果梦能取代现实,不仅是支离破碎的占领每一夜,还要能占据整个漫长的生命,这交换才算是没有遗憾。生命中满是期待唤醒你的人,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共同的梦境,而不是独立在你的梦中,变成另一个人,或者竟会割裂成好几个人,甚至变成动物、植物,甚至山间的小溪、林边的野花、海滩的贝壳……世人都希望独享美梦,又都想在梦中重现整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梦,而为什么梦会醒。

    现在我将头偏向右边,我看到我的储物柜——我的自传样书放在里面,和那张代表魔鬼的弓弩摆在一起。自从这件事那样开始,到现在这样结束为止,我动也没动过它,连一页都不曾翻看过。

    不知不觉,这本书已经出版了一年。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读过这本书,他们所共生的世界中,就这样诞生了无数个镜中的我——我的幻象是我的伟大存在,也即我本身。由缺憾再造的完美,由现实衍生的梦境,它们腐蚀了现实:谁知道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每个人。每个人都赞同幻境,那幻境也就是现实了;而现实被排挤到虚幻之中——这是无可奈何的。人的生命只得短短的一瞬,其余都是靠着各式各样的口耳相传来维持。就算有人知道现实的全貌,唤醒了我,也只得两个疯子而已:世界已经不信他们了,世界存在于幻境之中。

    我要烧了这本书,用煤油将它浸透,再放入到明亮的火中。

    我知道我尊重记忆,再多的改造也毁不了源头。

    我知道我生于现实,幻境就总赢不了它。

    请原谅我的疯话,因为我的梦醒了,我拿起炭笔就写下这些。煤油灯的火光不停流动,或许我闭上眼再睁开,就发现现在这一切又都只是梦境了。

    地狱没有如期而至,来的只是一张纸。

    我拿着纸看了又放下,重复很多次。

    那几句简短的话,其实,也就等同于地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