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山本想多说几句,可看见小洪鲜血淋淋的双手,没说什么,径自将几钿明晃晃的银子塞了过去。

    他缩在断墙边,看见卫匡国捂着鼻子,用手去扳马被炸开的肚子。突然,这马动弹一下,肚子抖动起来。

    良久,那男人恨恨擦干眼泪,两人用番话交谈起来。

    那天很冷,铁青的云都冻在半空,地上的血也凝成了冰,不再粘脚。来仪馆前,他哆哆嗦嗦地拄着拐杖,给清兵作揖。

    屠城第四天,程远山还活着。

    “对对对!”程远山带着小洪绕过花园,来到偏厅。偏厅的墙已经塌了大半,门也坏了,小洪便直接将板车拖进房间,卫匡国在里面已经等了很久,一张胡子脸冻得通红。

    “那这几天的食物呢?”程远山看着板车,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男人没有回答。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肩膀不停地耸动,最后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到动情处,跪着锤地,破陋的地板上也染上了斑斑血迹。

    这可苦了那些派来的清兵大爷。眼见得同僚在城中烧杀掳掠,快活得不得了,自己在这里站岗,心里颇不平衡。还好路是人走出来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几个清兵一嘀咕,就借着保护的名义,禁止公馆和外界的一切往来,就连食物和饮水也不让进。

    好在程远山生意人,白道黑道打交道比较多,知道天底下不过一个钱字。他和卫匡国商量一下,用白花花的银子和清兵大爷达成共识。每天给不少好处,才能从外面拖回点食物。

    卫匡国似乎饿疯了,几分钟就来门口张望一次,最后吩咐程远山,小洪一来,直接带到偏厅。偏厅在后花园旁边,几乎荒废了,没什么人来往,离厨房远着呢。这番佬莫不是想独吞食物?程远山正纳闷着,远远地看见小洪一瘸一拐地拖着辆板车过来。

    程远山皱着眉头,低声问小洪:“怎么来这么晚?”

    这不,程远山又眼巴巴地站在门口,等着供应食物的小洪过来。但他今天来得比较晚,错过了约定的时间。

    “就这东西?”程远山已经开始反胃,可惜胃里什么都没有。

    程远山跟红毛番佬打交道比较多,懂得一点番话。所以也听懂了八九成。但几句之后,他大股冷汗就沿着脊梁下来了。

    程远山一脑子迷糊——虽说番佬野蛮,喜欢半生不熟的食物。但就这臭马尸,你怎么偷吃?所以还没等小洪走远,就提着褂子一溜小跑,偷偷赶了回来。

    程远山会意,收回手连声说:“自己人,不给钱。这边来,厨房在这边。”

    小洪一下子揭去覆盖的油纸,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马尸:“就是这个。”

    “谢谢!谢谢!”这是番佬知道的仅有几句汉话,然后他迫不及待地示意程远山将钱交给小洪。

    只见马肚子流出的下水被推开,血淋淋的人手从伤口伸了出来。卫匡国迫不及待地拉住,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从马肚子里滚了出来。

    原来有个人躲在马肚子里!感情这是小洪和卫匡国串通好的计划:腐烂的马尸奇臭无比,清兵肯定不会仔细搜查。这样就能将人偷偷送进公馆。

    原来,这公馆中的十几个难民明天都会被清军杀死,只有一个活下去的名额。

    小洪楞了一下:“不是去偏厅吗?卫匡国说了的……”

    程远山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这死马诈尸了?

    小洪一把推了回来:“大家都是汉人,这点忙应该的,不要钱。”程远山还要坚持,小洪不耐烦地低声骂道:“现在给什么,你不明摆着让清鬼子来抢我吗?”

    程远山纳闷着:这个人是谁,值得番佬费那么大工夫?

    卫匡国去抗议了好几回,清兵都借口语言不通,哇啦几句。不耐烦了,就直接拔出马刀挥舞。这意思就很明确了,卫匡国讪讪地退了回来。

    程远山倒吸一口冷气——这马尸已经硬了,肚子好像被炮弹炸开,黄的绿的下水一股脑流了出来冻成一团。还好现在气温比较冷,没有生蛆。

    他现在藏身的来仪公馆位于闹市旁的小山,能幸存下来纯粹是因为这里住着的是信奉耶和华的意大利传教士,为首的叫做卫匡国。他禀着耶和华救世人的精神,收留了十来个无处可逃的平民。清兵屠城时碍于同是藩人,不好直接搜查,便派兵守住门口,名义上是保护公馆安全,实际上是设卡监视。

    “就这东西了,没吃的了。”小洪双手摊了摊,“主子爷一进城,就到处搜粮收银子。现在整个城里连个地瓜也没有。”

    那板车上不知是什么东西,用油纸盖着,红红的一大堆。还没到门前,一股恶臭就扑鼻而来,两位清兵大爷慌忙掩着鼻子走开。

    小洪苦着脸,先看看躲在一旁的清兵,这才敢小声抱怨几句:“还不是主子爷赏赐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