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情这回似乎没帮上什么忙哩,一白翁搔着脑袋说道:
“似乎净是提些无关痛痒的事儿,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老隐士客气了,剑之进率先低头致谢道:
“原来在下是看走了眼。若未向老隐士请益,在下不仅可能错怪无辜,恐怕还有逮捕善良百姓、强押其进行无谓审判之虞。然能及早发现,堪称万幸。身为东京警视厅一等巡查,但在下这番表现,还真是愧对自己的头衔。竟然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无法参透——”
“剑之进,你就别再自责了。论丢人,我不也好不到哪儿去?”
揔兵卫也致谢道:
“唉,老隐士,说老实话,我自个儿也是深感汗颜。分明只需壮起胆子细心检证,轻而易举就能辨明此案真相。唉,看来我的道行果然太低,老是为无谓细节所左右,搞得自己看不清真相。”
老人笑道:
“真相是否真是如此,尚未判明哩。”
当然就是如此,否则哪能有其他推测?正马说道:
“我是认为真相已经判明了。”
噢?老人惊讶地张嘴应道。
正马继续说道:
“矢作、涩谷、笹村和我,全都被自个儿的愚昧给逼进了死胡同。若懂得做合理思考,早应得到一个合理的结论。这下,也无须再做其他推测了。”
“无须再做其他推测——?”
“矢作,你说是不是?”
“没错。”
一如老隐士方才所言,剑之进说道:
“此案之真相,不过是蛇原本就藏身祠堂内某处,根本无甚离奇之处。”
剑之进两手置于大腿上,一脸颓丧地低头说道。
一白翁眯着双眼,语带试探地说道:
“意即,各位均认为——此案绝非人为谋害?”
没错,绝非人为,正马说道:
“听了老隐士与矢作稍早的一番问答,我这才发现真相。这绝非一桩谋杀案件,绝无可能。”
“何以见得——?”
“噢,矢作方才亦曾提及,伊之助想要捣毁古冢的时间,与其说是深夜,毋宁该说是黎明——矢作,是不是?”
没错,剑之进回答。
“那么,这下不就真相大白了?亦即,捣毁古冢之计划,除了当时群聚其身旁那群猪朋狗友,应是无人知晓。即便有哪个外人听见了,此时再捕来一条毒蛇放入祠堂内,也应是至为困难。不,即便真能办到——也应将蛇藏入石箱中,若仅将蛇放入祠堂内,岂不是有失算之虞?难保伊之助人还没到,就让蛇给逃了。不,蛇即使没逃,也无法保证届时会见人就咬。若这是桩计划谋杀,设想得未免也过于粗糙了罢。”
“意指其中未免有过多不可确定之因素?”
一点儿也没错,正马将身子挪向前说道:
“倘若我是个欲以毒蛇取人性命的凶手,应会撕开纸符进入祠堂,并将蛇藏入石箱中。毕竟伊之助原本对门上贴有这么张纸符并不知情,凶手于事前将之撕除,理应也不至于坏事儿。不,甚至该说撕去纸符,反而更能引诱受害者入内才是。”
有理有理,一白翁说道:
“毕竟伊之助一心认定祠堂是个藏宝处,斋七老爷就是从中取出钱来的。若是多年来未曾有人出入,反而显得更不自然。”
没错,这下又轮到正马开口了:
“再者,即便真能将蛇藏入石箱中,这仍是个赌注。毕竟即使如此,仍无法断言蛇绝对会咬向掀盖开箱者。即便真咬了,也无法确定遭咬者是否真会丧命。”
有理,剑之进垂头说道:
“欲操蛇行凶,仍应如矢作最初思及的,直接将蛇凑向受害者的颈子,效果最为确实。不过——这似乎也是无法办到——正马,你言下之意应是如此罢?”
“没错。”
真的无法办到?老人问道。
当然办不到,正马断言:
“那伙狐群狗党自始至终都在伊之助身旁。其中哪有人能半途抽身,事先找条蛇来?”
原来如此,揔兵卫说道:
“看来这假洋鬼子的所谓理性主义,还真是有效哩。不论如何推想,此案都是一桩意外。”
“与其说是意外——或许该说是妖魂寻仇罢?”
剑之进感慨道。
这与次郎也同意。
“伊之助遭蛇咬一事,或许真是出于巧合的意外。不过……”
话及至此,剑之进先是沉默片刻,接着才开口继续说道:
“方才听到老隐士一番话,在下的想法又有所改变。大家想想,死者伊之助之父伊佐治、其母阿里、乃至其祖父伊三郎,死因均与古冢不无关连,而且悉数是死于蛇吻——”
的确是如此。
但这并非任何人的意志所造成。
乍看之下,伊三郎、伊佐治、乃至伊之助三人,分别于不同的局面中死亡,彼此之间可谞毫无关连。不过,三人彼此相隔数十年的死,却悉数与蛇相关。
而这三代人的死——亦与长年相传有蛇灵盘据的古冢脱不了关连。
即便如此。
这仍不过是个巧合。
但虽是巧合——
或许三人之死均是出于巧合,不过——剑之进继续说道:
“这点未免也过于雷同。亲子三代皆死于同样死因,看来此事绝非寻常。若不是妖魂寻仇,还会是什么?”
这与次郎也同意。
借用一句一白翁的话——毕竟与次郎也生活在这相信妖魂寻仇的文化中。
以妖魂寻仇视之,当真稳当?老人问道。
“老隐士言下之意是?”
“噢,老夫不过是纳闷三人之死,是否真能以妖魂寻仇视之?这说法,正马先生不是曾斥之为迷信,揔兵卫先生不也曾斥之为虚妄之说?至于剑之进先生——不也曾为调书无法以此说总结,而深感困扰?”
不不,剑之进摇头回答:
“听闻此三人死亡之经纬,在下这回岂敢再有任何抱怨?思及三人之死——还真教人感到神伤。不论是伊之助违逆伦常、伊佐治心神错乱、乃至伊三郎于古冢上含怒冤死,均教人感到伤悲莫名。”
这感觉不难理解。
与其说是神伤,或许以失落形容更为恰当。
若以妖魂寻仇视之——的确也不为过。
原来妖魂寻仇并非莫名的恐怖,亦非难以抗拒的神秘,不过是世人为了承受教自己束手无策之事而准备的说法,与次郎心想。
当然,这等事儿并无确证,亦无道理。
有的仅是印象,或者情绪。
由于此类事件并非某人所为,因此教人束手无策。既无法回避、亦无法挽回、既无法补偿,而且由于毫无理由,甚至教人欲后悔也是无从。
如此这般,岂能不教人神伤、失落?
因此——
“想来——”
老人浮现一脸眺望远方的神情,举目望向庭院内的绣球花。
与次郎也循其视线望去。
小夜已不见踪影。
仅见到被夕阳映照得一片鲜艳的绣球花。
突然间——
一阵风吹进圆窗。
铃。
吹得风铃摇晃作响。
“还真是不可思议呀。”
老人说道。
有哪儿不可思议?与次郎问道。
“当然不可思议。方才剑之进先生不也说过,吾人如今身处有蒸汽火车飞快疾行、瓦斯灯终夜大放光明的文明开化之世,竟仍得采信妖魂寻仇之说。”
“难道不得采信?”
不不——老人颤抖着枯瘦颈子上的筋脉说道:
“老夫并非此意,不过是感叹值此文明之世,妖魂寻仇这等陈年传承、古老文化,竟仍不失其效。想来难道不教人感到不可思议?”
毕竟曾经存在过呀,老人又补上这么句教人费解的话。
“曾经存在过——敢问老隐士指的是?”
“老夫指的不过是——毕竟妖魂寻仇确曾存在。”
——妖魂寻仇。
“确曾存在?”
老人这句话似乎别有寓意。
与次郎心想。
真没想到竟然又——老人神情开怀地说着,笑得挤出了一脸皱纹。
“真没想到什么?”
“噢,真是对不住,如今有人殒命,老夫竟然还笑了出来,失敬失敬。老夫不过是——感觉仿佛见到了一位久违了的故友。”
“久违了的故友——?”
“是的。”
这不过是个老糊涂的自言自语,还请各位别放在心上。话毕,一白翁顺手阖上了记事簿。对了,剑之进抬头说道:
“倒是——在下这回也碰上一件教自己感到极不可思议的事儿。”
什么事儿?老人睁大双眼问道。
“噢——这也是在下听了老隐士一番话后才想到的。难道在下所检查的那张纸符,正是——老隐士曾数度提及的又市先生所贴上的?”
话毕,剑之进吐了一口气,凝视着自己的双手。
他这感受,与次郎也理解。
这就活像在路上遇见一个想象故事中的角色,感觉当然奇妙。
难道又市这号人物,果真曾存在于人世?虽不想怀疑一白翁那些故事的真伪,但就连与次郎也不觉得他是个真实人物。
一白翁神情开怀地啜饮了一口凉茶。
铃,风铃再度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