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印在官道上留下两道痕迹,离京越近,道路越宽,植被愈加繁盛。
柳文若驾车很稳当,君珑一路除了弹琴饮酒外,多是闭目养神,安得自在。
那幅画漪涟后来重新仔细看过一遍,画功堪称绝世,大至气韵,小至发丝都表现出了独有的劲道,连她这等门外汉都能领略其中风采,价值可见一斑。画中人飘然似仙,超凡脱俗,如此精心描绘当然可以解释为甄墨身为画师的骄傲,但是一句题诗又颇显得儿女情长。
‘咫尺天涯今所在,抱琴约取画中仙。’
所谓画中仙人,究竟是否君珑?趁着君珑小憩,漪涟偷瞄了一眼,不禁皱起眉头。那仙人温文尔雅,目光情深似海,微微一笑,倾国倾城,与这人……怎么瞧着也不像啊。
“你有什么想法?”君珑大约是察觉到了微妙的视线,懒懒抬着眼皮问。
漪涟道,“岂敢。”说着往包袱里掏出画卷递过去,“还给你。”
君珑挑眉,“什么意思?”
“你外甥花钱买的东西,自然是你的。”况且画上那句写得明明白白,漪涟怎么好意思揣自己兜里。
君珑饶有兴趣的问道,“你确定上头那个是我?”
漪涟眼皮一跳,心里暗骂这人不识好歹。除非上头那个真跟他没半点关系,不然就是有关系却不愿意承认,偏还要多反问一句,是有多矫情!
按常理推断,前者的可能性太渺茫。首先甄墨认识君珑,画中人物与君珑一模一样,若说画的是别人,情理上首先说不通。理论上如果要解释,那必须甄墨认识一个和君珑一模一样的人,并且这件事君珑还不知道,简直天方夜谭。
“侄女若是喜欢就留着,放我这里,没半点用处。”
漪涟很意外,“这样大方?”
“也谈不上大方。”君珑不紧不慢算了笔账,“记得你来寻芳斋验香,片刻功夫,似乎往叔这里掏了不少钱。我在陆华庄的吃穿用度也是你爹给的,那一壶佳酿就需不少银子罢。加上伏羲神农两把古琴,你爹说全当薄礼,后来也把钱出了。这些加起来,大约还多,想想叔不亏。”
漪涟冷笑,这人要不要脸。
“说起来侄女似乎有意写怪谈?说不定叔还能凭着这幅画蹭点戏份。”君珑补充道。
漪涟眨巴眼,“你怎么知道我要写?”
“你找文若帮买纸笔我岂能不知?”君珑说着又记起一事,“对了,那笔是织贤堂的精品,文若从我府里带出去的,十成新。价钱算进去,你我可作两不相欠?”
漪涟眼皮跳得更厉害了,无奈人家是太师,官大,硬碰硬不合算,“……您说的算。”
“好侄女。”君珑表现的甚是欣慰,体谅道,“既是一家人,金银也不好算得太明白,路费就算在司徒公子的账上罢。”
漪涟暗地里已经懒得再骂,一个小眼神瞄出去,心想司徒巽好歹是皇子,皇子比太师应该不会太吃亏,她就管好自己,不掺和了。
君珑暗中瞅着她憋屈模样,忍不住偷笑。
不知马车又驶了多少里,天色已近傍晚。赶在夕阳西下前,经过了数道关卡检查,马车终于驶进了一座极其雄伟的城门。漪涟凭着敏锐直觉判断,京城到了!
果然,都城繁华与他处实在是云泥之别。马头刚一探入城区,热闹的氛围借由各种声音直观的传过来。漪涟听见有叫卖栗子糕的,迫不及待的撩开帷幔一角探出头两边瞧,恰好瞧见了一支巡逻兵手持长枪威风凛凛的从马车旁擦身而过,连枪头都比别地的程亮几分。
“别作死,把脑袋拿进来。待会儿要多少栗子糕都有。”君珑得意道,“不是叔说大话,哪怕是皇宫的东西也未必比我太师府的好吃。”
听此言,漪涟怪异的回了一眼色,不应声。
大约三刻钟后,马车在一处宅门外缓缓停了下来。柳文若自然是护着他家姨父首先高调下车,转而才回头来扶漪涟。漪涟撩了帐帘探出身,向柳文若伸出的手借了把力,踏着早已备好的台阶往下走。脚刚着地,一座奢华的建筑就霸道的占据了视线。
黄昏映衬下,整座府邸沉溺在金色之中。院墙便有两人高,向左右两道一路延伸,皆是望不见头。两只瑞兽坐镇门前,威武霸气,目光炯炯,连抱鼓石都是精雕细琢,花样繁复。要不是大门上头一块烫金牌匾写了‘太师府’三个金灿灿的大字,是人都该以为是皇帝老家的大门。
进入府院,首先是一股花果香扑面而来,并非熏香,是院中所栽。他们踏上廊道往后院去,单是九曲回廊上的镂空浮雕便叫人叹为观止,更不用说别处风景何等醉人。湖中有亭,山中有水,山水交错,自成妙趣。
再往前几步,有古琴音悠长,从湖心亭上飘来。湖中竟有女子泛一叶扁舟,软声合唱江南小曲。湖面在夕阳的渲染下波光粼粼,仿佛群群锦鲤隐现。几片荷叶浮动在水面上,与亭中垂挂的绡纱一同在微风中轻摇,无比和谐。
细闻,是花香;遥看,是美景;侧耳,是琴音。九曲回廊中每走一步,便是一景。看似无意,实则有心,人工细细打制,却瞧不出半点别扭来。而入眼的一切仅是太师府的一部分,还有许多雕梁画栋是漪涟未曾体会到的。
“叔,您有如此大钱,还与我计较小钱,就一味逗我玩罢。”
夜色里,漪涟与君珑寻了湖心亭喝酒,扁舟来了又走,湖中仅剩两人。彤彤灯笼成串在暖风里来回摇晃,太师府顿时又换了幅美妙景致。
君珑先饮了一杯,笑言,“叔若真跟你计较,你还真别想进我太师府的门。”他搁下玉酒杯斟满酒,酒香融入暖风中,更劲道了几分。
“你可知常人拜会该如何?五百金入门,八百金入厅,想见着本师的脸,少说再备下一千金。你自己掐指算算,省了多少钱?”说完,再次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漪涟记不得进府后是第几次投去异样的目光,眼神鄙夷道,“您知道自己这算什么吗?”
“算什么?”
“乱臣奸佞。”
君珑笑容愈发艳丽,不以为然,“侄女此言差矣。你且说说,寻常百姓可交得起这笔钱?”
“倘若负担的起,便不是寻常人家了。”漪涟觉得明知故问。
“这便是了。”君珑再问,“既然寻常人家负担不起,谁会来我这太师府?”
漪涟狐疑道,“不是百姓,自然是官家。”
君珑表示认同,“那什么样的官家能挥金如雨,不惜花费上千两来见本师一面?”
漪涟也仰头饮了一杯酒,托腮思考起来。朝廷给官家的俸禄有多少她不太清楚,但她读过书,书上说清官都过得可怜巴巴。能为了一个矫情男人一掷千金肯定有问题,脑子有问题,品行更有问题。
“你是说贪官?”
“差不许多罢。”
漪涟眼色更加鄙视,“俗话说的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混在贪官堆里的,肯定不会是清廉好官。叔,你对得起百姓吗?”
君珑指尖轻轻敲着花梨桌面,“侄女这话又错了。你再给叔说道说道,什么叫好官?”
不知是否是酒的原因,漪涟的脑子转的有些慢,弯弯绕绕来回问,她不懂君珑想表达什么,只好把话往下接,“忠君爱民,造福江山社稷就是好官。”这是阿爹告诉她的。
君珑道,“说得不错。那就按你这话,如何说叔不是好官?”
漪涟本能要辩回去,嘴一张,忽然无言以对。
“我所出的高价,只有贪官负担的起,取来的钱,用于吃穿,也算还于百姓。此举难道不是劫富济贫?”
大约只有君珑才能说出此等不讲理的霸王逻辑,漪涟准备反驳,却被生生被截断了,“也罢,旁的不论,就照你的话说,我不贪百姓之财,算爱民,为皇帝办事,是忠君。造福社稷是不敢说,谈不上好官,怎样也算不得乱臣奸佞罢。”
漪涟从前就觉得这人脸皮厚,没想到歪理也能说得这么振振有词。她痛痛快快再喝一杯,决定重新掌握谈话主动权,“叔,您这是邪道。贪官贪的是谁的钱?还不是仗着脸皮厚从百姓手里一分一厘扣出来的。他们拿了百姓的,你拿了他们的,有差吗?”
君珑笑问,“那么我不拿他们的,他们就不贪了吗?”
“这……”漪涟顿时语塞,再次词穷。心里不觉犯了嘀咕,她从前也是亘山上一霸王,骗吃带抢有理有据,怎么最近动不动就被反将一军,不该每次都是喝多了呀。
然而今晚她喝的是有些急,眼前已经模模糊糊,再被暖风一吹,整个人就止不住的晃悠悠。恍惚间听得君珑感叹了一句,“丫头,你太年轻,世间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在道理上说得通。千万记得一句,朝廷尤其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