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涟恍然闻此一句,心觉异样,抬眼看他,只觉鄙夷世事的眼里多了几分不与人说道的无可奈何和酸苦,隐约之中意外令她心里某根弦抽了一下。
不对!不能被忽悠进去!她使劲摇摇已经晕乎的脑袋,狠狠又饮了一杯,用足底气争道,“别人讲不讲理我不便评说,但您不讲理我是知道的。”
“哦?叔如何不与你讲理了?”
漪涟摆着脑袋左右摇了两下,端正坐姿,准备好好给说道说道,“远的不说,就说姝妃这事。你早就收到爷爷的托付,知晓真相,还好意思装得不知情跑来陆华庄耍得我团团。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如果想让我帮巽师兄查,尽可明说,何必玩阴的。”
君珑很无辜,“叔不说,是时机未到,和你折腾两码事。”
“不管!你肯定是故意的!”漪涟一口咬定,“但是有几个问题。”
君珑挺有兴趣的勾手,“说来听听。”
“第一,你为什么对陆华庄的动向了如指掌?姝妃的事埋藏了十多年,刚冒出太皞治夏的字条你就跑来了。第二,同样时隔多年,你怎么认出我的?见还未见,只凭柳文若两句话你就知道侄女上门?”
“你的解释是什么?”
漪涟虽然有了七成醉意,但不是失忆,对已经盘算过得答案还是有印象的,“你有卧底。”
君珑无声微笑,漪涟又重重说了一次,“你有卧底,就在陆华庄!尽管我不知道是谁,但你肯定安插了人。”说完,大约是用了些力气,胃里突然一阵翻搅,酒劲上头,直接让她趴桌上了。
君珑帮她抚背顺气,“过程不重要,结果皆大欢喜。”
漪涟难受捂着胃,舌头转的比较艰难,“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下次要帮忙,麻烦,直接说。我会看,看在阿爹面子上,给您,成本价的。”
君珑笑道,“怎么,陆华庄有大钱,你还要和叔计较小钱?”
漪涟在迷迷糊糊中听见陆华庄,眼眶忽然湿润了,液体滑过鼻梁的时候,她小小声唤了声‘阿爹’。然后凭着仅剩的一点神智道,“庄里……崇尚节俭,小钱也要……计较。”
“女人家这么计较,仔细以后嫁不出去。”
漪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那就……嫁给你,祸害你……”
君珑被逗笑,“好呀,侄女别说的是醉话罢。我这太师府还是养得起你的。”
没反应。
君珑摇了摇她肩膀,“我说丫头,话刚说完就不作数了?”
还是没反应,是真睡熟了。
君珑无奈摇头笑,将刚才侍女送来的披风披到她肩上,又从怀里取了一方丝巾将人脸上的泪痕擦干。放下后,自己又饮了杯酒,非真非假自语道,“侄女说的不是醉话,恐是梦话。”
即便是亲叔侄也该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何况陆漪涟非陆书云亲生,他与陆书云更不是亲兄弟,关系隔上十重山还多。他招呼女婢将已经软趴趴的陆漪涟送回房,自己起身走回寝室。
寝室的纱窗透出朦胧的昏黄色,候在门外的女婢见他归来,小步迎上前,“主人,文若少爷正在屋内候着,说是有要事回禀。”
君珑颔首,屏退了左右,推门进屋,暖融融的光芒顿时盈满视野。柳文若家常打扮,清素长衫立于落地灯笼前,沾染了浑身暖色。
因酒之故,体温略高,君珑脱下外袍,“既然来了,让人做点宵夜?”
柳文若面色不大好,委婉道,“待话说完,姨父若是想吃,自当奉陪。”
君珑心里明了如镜,“就你这脸色,恐怕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他往软榻上一坐,示意柳文若也坐下,“说罢,何事。”
入座后,柳文若与灯光拉远了距离,神色深沉。他思量再三,终是以最简洁直接的方式道,“鬼市那名摊主,跑了。”
君珑凝住笑,垂敛的目色霎时凝起一波神韵。
柳文若领会了仅有的一个眼神,继续道,“影卫亲眼看见他被带进了丞相府,想要伺机动手,结果被唐相雇佣的好手搅合了。他们是早有准备。”
昏黄的灯火很浓郁,亮不透君珑墨黑的双瞳,其中玄妙,深不可测。他于脑海大略筹谋,顺手拿起一串砗磲把玩,斜倚薰笼,“你把唐非盯紧即可,其余老鼠不必太费神。”
“不用加派人手追捕?”
君珑深谋远虑,“唐非什么性子你不懂?进丞相府后还能安然出来,可见那只老鼠对他还有用。只要唐非的目的是本师,何愁老鼠不出洞?”他笑道,“无需费事,只管看好戏罢。”
哪怕退一万步,老鼠不出现,至少知道事主,届时便是老账新账一块算!
翌日。
君珑故意的清早派人来敲门,轰隆作响,跟仇家催命似的。
漪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个梦中被惊醒,更不记得是怎么抬着颗重如铅块的脑袋去开门。兴许是错觉,那侍女和她说话几乎是嘶吼,还端着一碗水,估计是君珑吩咐,若她还不清醒就直接泼过来。
事实证明,那侍女单纯就是来伺候洗漱的。
不愧是大户人家,洗脸水都掺了玫瑰露。只是漪涟不太理解上头再飘几片花瓣有什么意义?待她不拘小节的一股脑洗完后,还得麻烦侍女从她脸上一片片取下来。
“陆姑娘,主人请您洗漱完毕之后往他书房一叙。”侍女行万福礼告知。软声细语让漪涟又昏沉了几分。
“……知,知道了。”结果侍女一走,门一关,她不受控制闷头趴到了桌上。
直到日上三竿时,再次有人把门敲开,漪涟不得不吊着精神去书房。
路上她无心看风景,只觉路途漫漫,君珑到底坑了多少钱,能把太师府建得这样大。
书房仍是奢侈一流,漪涟看不进眼,只听侍女细声回禀了一句‘陆姑娘带到’,她直接就瘫到了椅子上。椅子上都铺设了软垫,薰得香香的,她几乎又快睡了过去。
“阿涟,你怎么了?”司徒巽真怕她一脑袋摔下椅子。
漪涟使劲挣开一眼皮,“头痛。”
君珑听罢,没忍住笑。
司徒巽无奈的唤了侍女去给煮醒酒汤,回头对君珑道,“阿涟不擅酒力,最喝不得快酒。往后还请君太师少带她喝酒。即便饮酒,也稍微让她克制。”
君珑正把玩着一串添有青金石的砗磲,哗哗直响。听司徒巽说完,他点了点头,“这是小事,臣谨遵君命。不过少侠可是‘君’?”
司徒巽道,“自是君子。”
君珑调笑,“寻常君子遍地都是。”
司徒巽静默了片刻,决定挑明了说,“君太师三番五次与我说这种话,每次都逼我以七皇子的身份下命令,究竟何意?”
然而君珑是喜欢绕弯子的人,“七皇子想不透?”他不动声色道,“也是,眼下有姝妃娘娘的事给您添烦扰,自然无暇顾及其他。臣当务之急该是为您解忧。”
漪涟一听司徒观兰的名字,居然能凝住神了,“你到底掌握了什么?”
“这会儿不晕了?”君珑笑问。
自回府以来,再没瞧见那套火浣衣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价值同样不菲的华服。绛红里衣,湛蓝外披,上头是手绣暗色卷云纹,手中绾一砗磲长串,添的几颗青金石恰好与衣色相配,甚合君珑的霸道路子。
漪涟无力将视线丢在地面上,隐约瞥见君珑的衣角曳地而过,不多时又转回来。抬眼一看,他将取来东西交到司徒巽手里,样子似乎又是一卷画。
“我这仅剩最后一卷甄墨真迹,其余都让文若要去了。”
司徒巽不解,“与我母妃有关?”
君珑往桌案后他的紫檀木椅一坐,抬了抬手,“不妨一阅。”
记得君珑提过,他掌握的关于司徒观兰的线索与甄墨有牵连。眼下线索总算冒出头来,漪涟的好奇心犹如泉涌,再大的困难都不是事,三步当做两步,直接蹦到司徒巽身边。她一探头,司徒巽恰好拉开画,是一幅女子肖像图。
画中女子肤白胜雪,皓齿朱唇,明眸善睐,倾国倾城……
漪涟于脑海网罗了不少赞美之词,嘴上更快蹦出一句,“夏贵妃?”
永隆皇帝微服出巡时身边带的那位,单是一笑就让皇帝小心肝颤三颤。没想到司徒巽同样会为美色所迷,连着几日失魂落魄,话不着调,而今又是痴傻不语。
“不是夏姬。是……母妃。”良久,他摇头否定。
一阵复杂的静默。
漪涟震惊无言。她缓了下气,“你刚才说什么?这是你母妃?你母妃不是姝妃吗,怎么又成夏贵妃了?如果夏贵妃是你母妃,那冰窖里躺的那个是谁?……呃,不对,你说这是你母妃不是夏姬,那夏姬为什么会和你母妃长得一模一样?”
君珑按了按太阳穴,“丫头,舌头捋直,逐个问。听得我都愁得慌。”
漪涟拍了拍脑门,酒精作祟。
再细一瞧,发现画旁两行小字,字迹秀丽,写道‘宣文帝姝妃,司徒氏。绘于宣文三十七年春。’下方有甄墨的印鉴。
还真是司徒观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