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成一只极精致的茶壶,就坐在他的桌子上。”

    “我还是小女孩时就有了泰迪。”爱俪莎将泰迪抱在怀里。

    我从没见过一只肚子里塞满自鸣得意的泰迪熊。我非常想把它掐死。

    “我在圣山里一个很古老的地方找到了它,”爱俪莎继续说道:“我经常去那里玩。那里一定是个幼稚园,因为里面有许多其他的玩具。但我最喜欢泰迪,我总是把我的一切秘密都告诉它。它是我的朋友,我的同伴。”她的嗓音里透着一种忧郁的情愫,“它让我不那么孤独。”

    我很好奇爱俪莎的母亲是否知道这个事实——泰迪就是辛金。也许她会默认辛金的存在,毕竟他和真正的泰迪熊也没什么差别。

    葛雯德琳咬着嘴唇,给了沙里昂警告的一瞥。那应该是在要求沙里昂保持沉默。

    “我在几年前把泰迪弄丢了,”爱俪莎接着说道:“我不太记得是怎么弄丢的。前一天,它还在那里。第二天当我去看它的时候,它就不见了。那时我们找了一遍又一遍,是不是,妈妈?”

    爱俪莎看看我,然后又看看沙里昂。“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在这个时候,我的主人变得像我一样哑。他没有任何说谎的能力。我打了个手势,表示我们是在靠近边境的某个地方找到这只玩具熊。这不算谎言。沙里昂用很虚弱的声音翻译了我的话。

    “真奇怪,它怎么会到那里去的!”爱俪莎惊讶地喊道。

    “谁知道,孩子。”葛雯德琳有些激动地说,双手抚弄着裙摆。“去把你父亲找来,告诉他……不,等一等!求求你,神父,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

    “葛雯德琳,”沙里昂耐心地说:“我为了非常紧急的事情而来,非常重要。”

    她叹息一声,低下头。然后,她努力地笑了笑,说道:“告诉乔朗,沙里昂神父来了。”

    爱俪莎满脸狐疑。看着母亲为难的神情,重新找到小熊的欢乐渐渐消失了。片刻之前,她仿佛又变成一个小孩,而现在,那个时刻永远地消失了。

    “好的,妈妈,”她服从地说:“但需要等我一会儿。他在很远的牧场呢。”然后她看着我,神情又变得愉快。“我……鲁文能跟我一起去吗?你说过,他在圣山出生。我们刚好会经过圣山,他也许会想要好好看看它。”

    葛雯犹豫着,“我不知道你父亲在未得到任何警告的情况下,看到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会有什么反应,孩子。如果你自己去可能会更好一些。”

    爱俪莎脸上的光彩暗淡下来。那种黯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就好像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

    她母亲的表情变得温和。“那么,鲁文可以去,如果他愿意的话。但一定要让你父亲先看到你,爱俪莎。”然后她转向沙里昂,压低声音,半是骄傲,半是惭愧地说:“我总是没办法拒绝她。”

    所以他们没有将“泰迪”拿走。葛雯和乔朗一定知道这只小熊并不是真正的小熊。我能想象这一双父母对孩子的愧疚,他们没办法让她认识真正的朋友。乔朗自己的幼年时期就充满孤独与贫困,他一定会认为他将悲惨的命运遗传给女儿,是他让女儿的人生同样染上深深的悲剧色彩。

    爱俪莎将泰迪放进一个花篮里,笑着警告它不要再乱跑,免得又走失了。

    “往这里走,鲁文。”她微笑着对我说。

    小熊被“找回来”让我得到很大的好处,虽然我什么都没做。跟随爱俪莎离开时,我回头瞥了那只小熊一眼。泰迪黑钮扣般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又眨了眨。

    我将背包放在小熊旁边,不过我带着我的数位板。沙里昂和葛雯德琳并肩坐在树荫下的一张石雕长椅上。爱俪莎和我一起走过花园。这时爱俪莎已经解开裙摆,遮住自己的双腿,又将草帽戴好,遮住闪亮的黑发和脸孔。她的步伐很敏捷,每一步都迈得很大。为了能跟上她,我必须调整自己习惯的缓慢步伐。

    走过花园的一路上,她什么都没说。当然,我也保持着一贯的沉默。但这是一段令人惬意的时光,虽然静瑟,却不空虚。我们用我们的思绪充实了它,让它真正变成我们两个人的时间。只是她所想的事情一定很严肃,我能从她被阴影覆盖的忧郁表情中看出来。

    爱俪莎打开花园围墙上的另一道门,让我走过去。门外是一道石砌阶梯,沿着一道石崖蜿蜒而下。在这里俯瞰圣山废墟,那种景色实在是令人惊叹。绿色的山坡映衬着灰色的石壁,高峻的山峰直刺蓝天。大树如同深绿色的巨柱,立在浅绿色的草原上。片刻间,我们两个一言不发,都伫立在狭窄的山道前,欣赏着周围的美景。

    爱俪莎在我前面领路。她回过身,侧着头,从草帽下看着我。

    “你觉得这里很漂亮?”她问道。

    我点点头。即使我想说话也发不出声音。

    “我也是。”她满意地说。“我回家的时候经常会在这里停一下。我们就住在那里,”她指着另一侧更加宽大的长形低矮建筑。“我父亲说那是圣山的一部分,原本触媒圣徒居住的地方。那里有一间厨房,还有一口井。

    “爸爸还为妈妈和我做了织布机。我们在那里的房间里纺线,编织我们的羊毛衣。当然,羊毛是从绵羊身上剪下来的。图书室也在那里,我们结束工作后,就在那里阅读。有时一起读一本书,有时各自看不同的书。”

    我们一边走下那道阶梯,一边说话。或者说,是她在说话。但和她在一起,我不觉得是在进行一场一个人的交谈。因为我的残疾,人们在我身边经常只是在自说自话,而不是在对我说话。

    爱俪莎还在谈论书籍。“爸爸喜欢阅读木工、园艺和一切与牧羊有关的书。妈妈经常阅读烹饪书,但她最喜欢关于马理隆和论述魔法的书。只是当父亲在的时候,她就不会看这些书,因为那会让他伤心。”

    “你喜欢什么书?”我用手语问。我将动作放得很慢。

    我本来可以使用数位板,但那东西显得和这世界格格不入,是对这里的一种冒犯。

    “你是问,我喜欢什么书吗?”爱俪莎很高兴能明白我的意思。“地球书籍。我知道许多地球的地理、历史、科学和艺术,但我最喜欢的是小说。”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么惊讶。如果辛姆哈伦会有地球的书籍,它们一定也都非常古老了,而且应该是梅林和其他辛姆哈伦的建造者们带来的。如果她从那些书中学习知识,那么她一定会认为地球是扁平的,太阳在环绕它运行。

    这时我想起来,根据沙里昂的说法,辛金曾经得到过一些莎士比亚的戏剧。沙里昂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推测那应该是在钢铁战争之前,在辛金的魔法力量和辛姆哈伦的生命力衰退之前。在那之前,辛金能够自由地穿行于地球和辛姆哈伦之间。辛金很可能认识莎士比亚,或者,就像沙里昂带着反讽意味说的那样——也许辛金就是莎士比亚!“泰迪”会给爱俪莎书看吗?

    爱俪莎回答了我疑问的眼神,“辛姆哈伦被毁之后,飞船来把这里的人都接到地球去。我父亲知道他要留在这里,于是他要求飞船带来食物、工具、生活物资,直到我们能自给自足。他还要求他们送来各种书籍。”

    当然,这才是合理的解释。在返回辛姆哈伦之前,乔朗曾经在地球上居住过十年。他知道他的家庭在这种流放的生活中,肉体和精神上都需要什么。

    这时,我们已经到达圣山,但我们没进去,而是绕过那些哥德式的建筑物(它们让我想起了牛津)。我们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走过那些巨大的楼宇。我很快就迷失了方向。经过那些建筑之后,我们继续向山下走去。没多久,我们前方的山麓变成郁郁葱葱的绿色。在绿色的山丘上跑了一段路,我看见一片白斑——一群绵羊,还有一个黑点——照料绵羊的牧羊人。

    看到乔朗时,我停住了脚步。也许我就这样冒失地过来并不是个好主意。我将爱俪莎的父亲指给她看,然后拍拍胸口,又拍拍身边的石墙(从气味和一、两只留在这里的羊判断,这应该是羊圈)。我想告诉她,我会留在这里等他们过来。

    爱俪莎看着我,皱起眉头。她明白我的意思。实际上,我们两个交流起来特别容易。我只是完全被其他事情勾去了心神,一直没注意到这一点。

    “但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去。”她任性地说。仿佛这点对她而言非常重要。

    我摇摇头,示意我累了,这绝不是假话。我并不是那么习惯体力活动,而我们一定已经走了两公里。我拿出数位板,在上面敲出,你母亲是对的。你应该单独去见他。

    她看着那个数位板,读着那段话。“爸爸也有一个这种东西,”她有些犹豫地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数位板。“只是比这个更大。他一直在用那个东西做记录。”

    然后她紧闭双唇,皱起眉,目光从我转向绵羊,还有远处那个来回走动,照顾羊群的人影。过了一会儿,她展开双眉,而困扰的眼神又转向我。

    “妈妈对沙里昂神父说了谎,鲁文。”爱俪莎平静地说:“她也在对自己说谎。也许这不算是个谎言。爸爸并不快乐。在那个叫斯密瑟的人到来之前,他是满足的。但从那之后,爸爸就变得沉默,而且常常会独自想事情,即使说话也总是自言自语。他不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想让我们担忧。我想,如果让沙里昂神父和他谈谈,也许会好一点。那么……”她用甜美的,带着诱骗意味的语调说:“他打算和爸爸说些什么?”

    我摇摇头。在这里告诉她并不合适。我又说了一遍,我会在这里等他们,并示意她应该去见她的父亲。她噘起嘴,嘟囔了些什么。不过我相信那只是她无心的发泄。实际上她是理智的。最后她同意(虽然很不情愿)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她朝山下跑去,裙子飘扬起来,帽子被风吹到脑后,黑色的卷发变成一抹蓬松的波涛。

    我在想她,当她走了以后。我记得她说的每一个字,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嗓音中的每一点跳跃。我没有陷入爱河。还没有。哦,也许有一点吧。

    以前我和几个女人约会过,她们之中有一些是认真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但我从不曾如此放松地和一名女子独处过。我想弄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们身处的特殊环境,也许是因为她是那么开朗大方,会坦诚说出心中的想法。也许只是因为我们出生在同一个世界。这时,一个最古怪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不是陌生人。在某个地方,我们的灵魂认识彼此。

    这个不可能的浪漫想法让我笑了起来,但笑得有点勉强。我又想到那个鲜活的场景——爱俪莎是女王,而我只是一名平凡无趣的触媒圣徒。

    我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走,重新让自己沉浸在周围的美景中。但我还是能看到这片大地上的伤口,战争、地震、风暴和大火造成的伤口。这些伤口正被治愈,新的树在老树的灰烬中生长,草原覆盖了地表的裂痕沟壑,持续不断的风正在磨噬利齿般的山峰。

    这里的孤独伴随着平静、安宁。没有喷射机在头顶咆哮,没有电话铃声,没有警笛长鸣。空气新鲜清澈,伴随着花草和雨水的芬芳。没有汽油味,没有邻居的晚餐味。我坐在这堵矮石墙上,感觉满足而快乐。我能想象乔朗、爱俪莎和葛雯住在这里,读书,在那片花园中工作,放牧羊群,编织布匹。我能想象自己也在这里。突然间,我满心都在渴望这种简单平静的生活。

    当然,我的想法太单纯,太浪漫了。我有意忽略那些艰苦的工作,还有这里的孤独。地球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恐怖的地方,跟这里一样,那里也能找到美丽的事物。

    但如果柯尼弗摧毁了我们的防御,征服了我们的世界,以各种暴行蹂躏她,那地球还能有什么美丽可言?如果闇黑之剑的力量真能被用于击败那些外星人,那为什么乔朗不该把它拿出来?这就是沙里昂做出的结论吗?

    我担忧着,思忖着,梦想着,坐在石墙上,看着山坡上的爱俪莎。她已经变成绿草地上的一个亮色斑点。我能看见她与父亲会合。从这么远的距离,我看不见乔朗的反应,但我相信他正盯着坐在这里的我。他们两人面对面地站着,交谈了很长的时间。然后他们开始将羊群聚拢在一起,催赶它们走上山坡,朝羊圈走来。

    我屁股下面的石墙突然变得非常冰冷,非常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