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奔向乔朗,他会抱住我,然后我们从此永远永远在一起……”

    “我说!”贴近背包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气恼的喊声。“你们两个要在这里站上一整天,比看看谁比较像白痴吗?我在这里快无聊死了——就像可怜的乌博维公爵那样。那个无聊的老蠢蛋最后就是因为缺乏兴致,把自己无聊死了。”

    我考虑要翻一下背包,把辛金找出来,但这样会浪费宝贵的时间。我曾经花了几个小时时间整理背包里的每一样物品,把它们全都放在最适当的位置。想到要把这件事重做一遍,我就不禁冒出冷汗。

    我用手语对沙里昂说:“如果我们不理他,也许他就会走了。”

    “我听见了,”辛金道。“我向你们保证,这样不会有用的。”

    我很困惑,因为我并没有说话,我也不相信辛金能在我们相遇的一个小时里学会手语。

    沙里昂耸耸肩,苦笑了一下。“魔法还在。”他悄声说道。他的眼里闪动着一种暖意,很快就将他眼中的泪水蒸干了。

    “我们在哪里?”我问。

    “我还在确认。”沙里昂从城墙上向四处观望。

    “我知道,”那个沉闷的声音从背包里传来,然后又闷闷不乐地加了一句,“但我不会说的。”

    在我们下方是一座庭院,铺砌在那里的石板地面都已经碎裂,从岩石缝隙中长出各种野生植物,还盛开着几种野花。穿过庭院,有一座低矮的长形房屋,它有许多窗户,阳光透过那些窗子洒进室内。一些窗户破了,但窗洞上都覆盖着整齐的木板。在庭院里的一些地方,能看到割除野草、清扫落叶的痕迹。这片地方也因此而更加美丽。

    “啊,是了!就在那幢房子里,”沙里昂指着庭院另一边的那幢建筑。“塞尔达拉,那位治疗师的医院。现在我知道我们在哪里了。”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塞尔达拉曾经替我的小妹治疗过环虫病?或者是绦虫病?我相信那肯定是有差别的。环虫会从皮肤开始吃掉你,而你会把绦虫吃进肚里。但这对可怜的婻恩已经没什么不同了,因为她被熊吃掉了。我在哪里?啊,是的,塞尔达拉。他——”

    辛金还在唠叨个不停。沙里昂转过身,开始沿城墙朝一段通往下方庭院的阶梯走去。“这边是一座花园,他们在这里种植药草和其他治疗用的植物。一个安静、宁和,可以抚慰人心的地方。我曾经来过这里。塞尔达拉是一位非常好的人,他竭尽全力帮助我,虽然他也无能为力。我那时还无法自救,而那是关键的第一步。”

    “看起来似乎有人住在这里。”我打着手势,指向那些被木板挡住的窗户。

    “是的,”沙里昂的声音显得很激动。“是的,这里对乔朗和他的家人来说是个好住处。这里还有进入圣山内部的通道。”

    “哦,真不错。”背包里的声音也发表了它的看法。

    绕过一个墙角,我们发现更多人居的痕迹。庭院的一部分,曾经是强大的凡亚主教在典礼仪式中走过的地方,现在显然被改成一个洗衣间。几个大洗衣盆被放在石板地面上,两株观赏树之间挂着几段绳子,绳子上晾着几件衬衫、衬裙、床单和内衣。

    “他们就在这里!”沙里昂喃喃自语。他停了一下脚步,才鼓起继续前行的力气。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拒绝让自己相信能够在多年之后与他所挚爱的人再次聚首。他所期望的只是能再见到乔朗的儿子而已。

    恢复勇气之后,沙里昂就快步向前走去。他不再去思考自己要怎么走,而是凭着记忆信步前行。我们绕过那些洗衣盆,又从晾晒的衣服下面钻了过去。

    “乔朗的旗帜——一件睡衣。嗯,看样子是。”辛金说。

    我们终于来到这幢房子的门前。从一扇窗户望进去,我们能看见一个被阳光照亮的房间,里面摆放着舒适的躺椅和椅子,桌上摆放着盛开的鲜花。沙里昂犹豫了一会儿。他的手在颤抖。然后,他敲敲屋门。我们等待着。

    屋里没有人说话。

    沙里昂又敲了几下门,专注地、满怀希望地向窗户里凝望。

    我趁这个机会巡视了一下这个区域。我走过这幢房子,转过屋角,看见一座大花园。然后我急忙跑回主人身边,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跟我过去。

    “你找到他们了?”沙里昂问。

    我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我找到了两个人。

    当沙里昂走进花园时,我留在后面。也许那两个女人会被吓到,最好先让她们看见沙里昂。

    那两名女子正在花园里工作,她们奶油色的长裙裙摆被系在腰间,宽边大草帽为她们挡住了阳光。她们的袖子一直卷到臂肘,露出的小臂被阳光晒成茶褐色。她们正在锄地,锄头在她们手中被轻盈地举起,又被有力地砍进泥土中。

    风声在她们身边形成一阵阵悦耳的谐鸣,仿佛在为努力劳作的她们演奏轻松的乐音。空气中充满土壤的清新气味。

    沙里昂迈着不稳定的步伐向前走去。他推开通往花园的大门,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的力量和勇气。他伸出一只手,扶住花园的墙壁。我想,他试了几次想要喊出一个名字,但他现在变成像我一样的哑巴。

    “葛雯德琳!”他终于说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疼爱和思念,没有任何人会被这样的声音给吓到。

    葛雯德琳没有害怕。也许她有些惊讶,毕竟这个声音已经有二十年不曾在她耳边响起。但她不害怕。她放下锄头,抬起头,朝声音来源转过身来。

    一见到我的主人,她就丢下锄头,跑过花园,完全不在意被她踩倒的花草。她的帽子也掉了,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背后。

    “沙里昂神父!”她呼喊着,朝沙里昂伸出双臂。

    沙里昂和她紧紧抱在一起,哭声和笑声同时响了起来。

    这次重聚是神圣的,是只属于他们自己的特殊时刻。我觉得即使只是旁观,也是对他们的冒犯。所以,抱着尊敬的心情,以及一点好奇心,我将目光转向乔朗的女儿。

    乔朗的女儿也停止工作,站直身子,从草帽的帽沿下看着我们。她非常像她的母亲——身材适中,一举一动优雅曼妙。她手臂和腿上的肌肉,那些挺拔健美的线条都说明她习惯体力劳动。因为帽沿的阴影,我看不见她的脸。她没有走近我们,也没有向远处退开。

    我觉得她在害怕。但又有谁能为此责备她?她从小到大不曾见过任何陌生人。

    葛雯德琳后退一步,离开沙里昂的怀抱,他们四只手紧握在一起,亲切地注视着彼此。

    “神父,真高兴又见到你!你看起来身体很不错!”

    “对一个老人而言,还好。”沙里昂向她微笑着,“你还是那么可爱,葛雯。也许更可爱了。而且你生活得很快乐。”

    “是的,”葛雯德琳瞥了身后的女儿一眼,“是的,我很快乐,神父。我们都很快乐。”她加重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一片阴影掠过葛雯德琳的面孔。她将沙里昂的手握得更紧,看着沙里昂的眼神中流露出最迫切的恳求。“所以你必须离开,神父。快走。感谢你来看我们,乔朗和我经常在想你变成什么样子。他很为你担忧。你因他受了不少苦,他害怕这会有损你的健康。现在我可以让他放心了。我会告诉他,你的身体很好。谢谢你来看我们,但现在请离开吧!”

    “欢迎的坐垫一下子就被抽走了,对不对?”辛金说。

    我重重捶了一下背包。

    “乔朗在哪里?”沙里昂问。

    “在照顾羊群。”

    背包里发出一阵充满嘲讽意味的闷哼声。葛雯听到这个声音,朝我瞥了一眼,皱起眉,挑战般地说:“是的,他现在是个牧羊人。他很快乐,神父。快乐而满足。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得到真正的快乐!虽然他热爱并尊重你,沙里昂神父,但你来自于过去,你来自于那段黑暗悲伤的时光。就像那个之前来过的可怕男人一样,你会将那些可怕的日子带给我们!”

    她的意思是我们会让他们想起以往那些可怕的事情。但沙里昂痛苦的表情说明,他将葛雯德琳的话想成另一种意思。或者,沙里昂的想法才是正确的。我们带来的不是回忆,而是事实。

    沙里昂咽了口唾沫,他的双手在葛雯德琳的手臂上不住地颤抖。他的眼睛湿了。试过几次之后,他才终于发出声音。“葛雯,正是因为这个,这些年来我才一直远离乔朗。尽管我非常想见他,尽管我非常想知道他是健康快乐的。葛雯,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来找你们,但我别无选择。我必须见到乔朗,”沙里昂温和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定。“我必须跟你们谈一谈。没有别的办法,我很抱歉。”

    葛雯久久地注视着沙里昂的脸。她看到他的痛苦与哀伤,看到理解,也看到决心。

    “你……你是为了闇黑之剑而来的吗?他不会把闇黑之剑交出去的。即使是你也不行,神父。”

    沙里昂摇着头。“我来不是为了闇黑之剑。我来是为了乔朗,为了你和你们的女儿。”

    葛雯仍然紧握着沙里昂的手,仿佛她要依靠沙里昂来支撑自己。偶尔她松开手,也只是为了能擦一擦眼睛。

    我一心只是在看着他们交谈,却忘了乔朗的女儿。看到母亲伤心落泪,她丢下锄头,迈开长腿朝我们跑过来。为了能看得更清楚,她将草帽推到脑后。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对她的判断有误。她不害怕我们,刚才她只是在打量我们,揣测我们,考量对我们该有什么看法。

    我认真地端详她。此时此刻,我的生命停住了。当一秒钟以后,生命之河重新开始流动,它却再无法与原来相同了。如果这次之后我再也见不到她,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就要永永远远地看着她。

    浓密的黑色卷发纷乱地攒簇在一起,如同湍急的瀑布从她背后倾泻而下。一双同样浓密的乌眉挺拔似剑,让她的面容显得坚定有力。但那双水晶般的蓝色大眼睛又闪动着妩媚诱人的光彩。她的眼色和发色来自父亲,她的母亲则遗传给她卵圆形的脸颊和尖俏的下巴,以及轻盈美好的身姿。

    我不是爱她。我们刚刚见面,这不可能是爱。只有非凡的人才有可能与她相爱。不,她不该属于任何人类。我就像是爱上一幅美丽的绘画或雕像,我只该全心全意地去欣赏,去敬爱。

    普洛斯彼罗(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人物,一位魔法师。他的女儿是米兰达)的女儿——我在心中说着,回想着莎士比亚,然后嘲弄地向自己笑了笑。因为我想起米兰达看到那些陌生人因为她父亲的魔法而被冲上海滩时所说的话:“这里有多少好人儿啊!男人是多么美丽啊!”

    我能从她瞥过我的眼光中看到好奇,但没有什么对美丽新生活的憧憬。不过我确实引起了她的兴趣。是的,她有她的父母做伴,但年轻人肯定渴望和年轻人相处,分享只属于我们自己的梦想和希望。

    但现在她首先关心的是她的母亲。她仿佛要给予保护般地双手搂住母亲的肩膀,勇敢地瞪着我们,一脸指责神情。她的浓眉显得更加刚硬了。

    “你是谁?你说了什么让她如此难过?为什么你们要一直来打扰我们?”

    葛雯抬起头,抹去泪水,努力露出微笑。“不,爱俪莎,不要这样说话。这位先生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是沙里昂神父,我们告诉过你他是怎样的人。他是我们的老朋友,是真心爱着你父亲和我的人。”

    “沙里昂神父!”爱俪莎重复了一遍。她挑起浓眉,蓝眸闪闪放光,如同暴风雨后穿破云层的太阳。“当然,我知道沙里昂神父。你是来教导我的!父亲说我要去你那里,但他一直在拖延我启程的时间。现在我知道了——是因为你要来我们这里!”

    沙里昂红着脸,又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困窘地看着葛雯,仿佛在询问他该说些什么?

    葛雯也没办法帮他。但她也不需要帮助沙里昂。爱俪莎的目光飞快地在他们两人身上扫了几遍,便意识到自己想错了,蓝色大眼睛里的光彩也暗淡下来。“这不是你来的原因。当然不是。如果是这样,我妈妈就不会哭了。那么你来是为了什么?你和你的……”她将那双美丽的眼睛转向我,猜测道:“你的儿子?”

    “鲁文!”沙里昂说道。他转过身,招手示意我过去。“我的孩子,请原谅!你是那么安静……我忘了你也在这里。他是我心爱的儿子,但并我亲生的。他的出生地是辛姆哈伦,就在圣山上。他母亲是一名触媒圣徒。”

    爱俪莎用冷静而专注的眼神看着我。突然间,那种奇怪的感觉又让我全身一阵颤栗。就像刚才那样,我仿佛透过一扇窗,看到一个全新的人生。

    我看见我自己是一名触媒圣徒,站在许多触媒圣徒中间。我们穿着最好的典礼袍服,恭敬地低垂着经过削发的头颅。她走过我们,高贵、典雅,丝绸和珠宝装饰着她的身体。她是我们的女王。我胆大妄为地抬起头看着她,而她也转过身来看着我。她一直在人群中寻找我。找到我的时候,她笑了。

    我向她微笑着,我们在分享一个秘密的时刻。这时候,因为害怕我的上级会注意到,我垂下目光。当我再一次胆大地抬起头,希望能见到她还在看着我时,却只看见她的背影。很快地,就连那个背影也消失了。她的身后跟着许多随臣,他们全都步行前进。步行。为什么这让我觉得很奇怪?

    幻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但没有从我的意识中消失。实际上,它是如此清晰,确定无疑。“陛下”这个词就在我的唇边,我会大声把它说出来——如果我能说话。我感觉茫然不知所措,就像莫西亚让我们回到躯体中时那样。

    恢复镇定之后,我用手语表明很高兴,也很荣幸能看到两位在我主人心中占有特殊地位的人。

    爱俪莎睁大眼睛看着我上下翻飞的手。“他在做什么?”她问道,神情里带着孩子般的坦诚直率。

    “鲁文是哑巴,”沙里昂向她解释。“他用他的两只手说话。”然后他又翻译了我的手语。

    葛雯德琳给了我一个迷人的微笑,告诉我他们欢迎我。爱俪莎打量着我,那双蓝色的眼睛不放过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眼神中没有半点羞怯。她看见的应该是一名中等身材的年轻男子,留着淡金色长发,有一张如姊妹般亲切友善、能让任何女子产生好感的脸。诚实、可爱、温文儒雅,女人们经常用这样的词汇形容我。她们会说:“终于有一个我能信任的男人了。”然后她们就会把她们所爱的男人毫无保留地讲给我听。

    至于我对爱俪莎的观感——雕像变得温暖,有了生命,变成真正的人。

    葛雯德琳瞥了我一眼,仿佛她忽然间又有一件需要担忧的事情。然后她又瞥了爱俪莎一眼。这让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感觉。她转回视线看着沙里昂,将他拉到一旁,用非常低微的声音对他说话,似乎是在向他恳求着什么。爱俪莎则呆立在旁边,盯着我。

    我的处境非常尴尬且不舒服。我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咒骂自己的残疾。如果我能像其他人一样,我就能和爱俪莎礼貌地交谈了。

    我考虑要拿数位板出来,在上面写字。写什么?几句无聊的搭讪?比如“真是美好的一天啊。你认为我们会被雨淋吗?”

    不,最好还是让我的数位板关着吧。

    但我还是想做些事情,好引起她对我的兴趣。她现在已经转过头去看她的母亲和沙里昂了。我想到可以摘一些花送给她。这时我听到脚边传来“咚”一声。

    爱俪莎欢快地叫了一声,“泰迪!”

    我的脚边有一只玩具泰迪熊,它已经很破旧了,大部分茸毛都已经剥落,也少了一只耳朵。

    爱俪莎俯下身,将那只小熊举起来,愉快地喊道:“看啊,妈妈,鲁文找到了泰迪!”

    葛雯和沙里昂从交谈中转过身。葛雯微笑着,只是她的笑容显得很勉强。“真好啊,亲爱的。”

    沙里昂警告地瞥了我一眼。我只能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泰迪的脖子上有一条橘色的丝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