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端的圆头连接着长颈般的剑柄、粗短的护手、细窄的剑身,这把剑狰狞地呈现了一个人体的形状。

    我想到如果再这样耽搁下去,也许我会错过见证我的主人和乔朗重逢的最初一幕。于是我加快脚步,甚至让我前进的速度超过我以为自己能承受的程度。当我到达山顶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时暮色已经低沉,乔朗的家亮起了灯,让我不至于失去目标。其他建筑物则都陷入黑沉沉的阴霾里。

    我走进距离那几点灯光最近的一道门,沿着一条阴暗的走廊向前走去。在圣山辉煌的日子里,这里应该是接受训练的年轻触媒圣徒居住的地方。我能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这条走廊两侧有数不清的小房间,每个房间里都只是简单地布置着一张床、书桌和盥洗架。石壁透出寒意,这些房间里积满了灰尘和黑暗。这个地方仿佛正在追悼她往日被生命之光所充满的美好岁月。

    在这条走廊里,我看不见乔朗家的灯光。幸好当我走进一间仿佛曾经是礼堂的开放式大厅时,我又看见了它们。我听见有声音从我左侧的一扇门中传出来。终于,我摆脱黑暗寒冷,走进了光明与温暖。这是一间厨房,一间曾经容纳过几百人的厨房,但现在它成了乔朗一家人生活的中心区。

    我一眼就看出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一座巨大的石砌壁炉释放出光亮与热气。二十年前,当圣山中人口稠密时,触媒圣徒收集的魔法力会被用来生火,以烹调食物和取暖。没有魔法的乔朗则只能朝壁炉丢入大量木柴来生火。火焰不住地跳跃,“劈啪”作响,烟气火星都从烟囱中向上飘去。我的身体在温暖中松弛下来。随着太阳落下,外面正变得越来越冷。

    沙里昂和葛雯坐在火旁。葛雯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盯着炉火。偶尔她会瞥一眼房间的后端,眼神中半是期待,半是畏惧。沙里昂显得心神不宁,有时他会突然站起身,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步,然后又突然坐下。乔朗不在,我担心他根本就不打算和沙里昂见面,这会严重伤害我主人的心。爱俪莎几乎和我同时走了进来,只不过她走的是另一侧门口。

    “爸爸欢迎你,沙里昂神父。”她走到触媒圣徒面前说。她一出现,沙里昂就站了起来。“请坐。爸爸正在洗澡和换衣服,很快就会过来。”

    我放下了心,我感觉沙里昂也和我一样。他露出微笑,长吁了一口气,才坐回到椅子里。葛雯站了起来,她说我们一定已经很饿了,她要去准备晚饭。爱俪莎显然用力洗过脸,但我还是能看出她曾经哭过。

    爱俪莎说我一定也想洗一下,她愿意为我带路。她说得没错。我走到她身边,那只脖子上绕着一条橘色丝巾的泰迪熊被放在一把为小孩特制的椅子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它看在眼里。就在我们走过它身边时,它一下子从椅子上翻倒下来,鼻子撞在地板上。

    “可怜的泰迪。”爱俪莎煞有其事地说着,将小熊捡起来,为它掸去灰尘,在它老旧的头上亲了一下,然后把它更稳当地在椅子上放好。“做个可爱的泰迪,”她仍然用开玩笑的腔调告诫小熊。“你就有面包和蜂蜜晚餐了。”

    我瞥了小熊一眼,看见辛金正在傻笑。

    爱俪莎带着我走进她家的卧室区。她告诉我,这些房间曾经属于更高阶的触媒圣徒。这些房间比我刚才经过的那些小宿舍更大更舒适。她带我走进走廊末端的一个房间。

    “你可以住这间。”她边说边打开门。

    小壁炉中燃烧着火焰,床上铺着洒了熏衣草香水、散发芬芳气息的干净床单,地板刚刚擦过。我的背包被放在床边,床头的小桌上放着一壶热水和脸盆。爱俪莎还告诉我该怎样去厕所。

    “不要急,”她说:“爸爸洗好澡后还会晚泳一下。他至少要再过半个小时才会出来。”

    就像她母亲一样,爱俪莎脸色苍白,心神不定。我看见她唯一一次露出笑容是在她与泰迪玩耍时,而那一点笑容也很快就消失了。当她要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既然我们还有时间,我就在数位板上敲出,跟我说说泰迪的事情。

    爱俪莎的脸上又露出微笑。“我告诉过你我在那个老幼稚园里是多么喜欢它,我去什么地方都带着它。它曾经和爸爸一同牧羊,和妈妈一起在花园里工作,一起洗衣服。

    “你会认为这很傻,”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但我仿佛记得泰迪曾经讲故事给我听,全都是关于妖精、巨人、龙和独角兽的故事。”她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我想,我一定是自己编出那些故事,然后把它们讲给泰迪听。但我总觉得其实是它在讲故事给我听。这真奇怪。你认为呢?”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也许我对她说了些孤独的儿童会有丰富的想象力之类的话。我还能说什么?我不能把小熊就是辛金的事实告诉她!

    她认为我的话一定没错,然后就起身离开了。但是她在关上房门时停了一下,“现在我想起来了,那些故事里有一些真的很可怕。女公爵打了个喷嚏,她的头就掉进汤碗里;伯爵错被活埋;妖精女王俘虏男人,将他们当作奴隶。我曾经是个多么恐怖的小鬼啊!”

    她笑着离开了我。房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混乱无度的辛金擅长将成年人引入毁灭,而他这么做也许只是为了好玩。我惊骇地想到乔朗和葛雯(尤其是乔朗,他很清楚辛金是什么样的人)竟然允许这样的人物成为他们孩子的玩伴。但辛金显然并没有伤害爱俪莎,并且给了她许多快乐的(虽然也是很奇怪的)童年记忆。

    那么,当我们将乔朗一家带回地球时,又会发生些什么?毫无疑问,爱俪莎会带着她的“泰迪”。辛金会被带到地球去,这个想法令我不寒而栗。我在心中记下要和沙里昂讨论这个问题。他现在正为更重要的问题担心,也许还没想过这件事。

    我找到了厕所——一间男士的,一间女士的。它们一定在圣山很早的日子里就存在了。厕所非常干净,但在这种敞开式的厕所中解手时,我想到人类最美好的发明应该还是室内的冲水马桶。

    回到房里,我将水倒进脸盆,擦洗了一下(这时我很羡慕游泳的乔朗),又梳梳头,换了衣服。白天我穿的那身衣服已经全都是羊膻气了。我穿上干净的蓝色牛仔裤和一件我在爱尔兰买的毛线衫,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然后就回到了起居间。

    爱俪莎和她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我提出要帮忙,得到的工作是将刚出炉正放在架子上的面包切成片。爱俪莎取出一碗碗果子干和散发着苜蓿香气、充满蜂蜜的蜂巢。葛雯正在搅拌一罐豆子,要把它们和羊肉一起烹调。这时我知道了,那群羊不只是他们身上的衣服,还是他们餐桌上的食品。

    沙里昂不安地看着我。我从年少时就知道,在别人家作客时表达我对肉食的反对是非常不好的。我对沙里昂笑了笑,摇摇头。当爱俪莎要我尝一下豆子,看看它们的味道如何时,我甚至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我觉得它们的味道有点淡——具体情况不太记得了。只是在这个时候,当爱俪莎手中的木勺碰到我的嘴唇时,我意识到我已经爱上了她。

    就在此时,乔朗走进了房间。

    从我所在的位置,我看不见乔朗。但只要看到沙里昂像骨头一样惨白的脸色,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葛雯德琳和爱俪莎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其实她们是故意让我和她们一起待在厨房这一边,只留下沙里昂和乔朗在起居间里。

    乔朗走进我的视线。我的心沉了下去,他就像我在山坡时看到的那样,严肃、漠然、冷硬如冰。沙里昂站直身体,双手放在身侧。他们两个对望了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也许乔朗会当面指责他的导师,并命令沙里昂离开这幢房子。这个刚硬、傲慢的男人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爱俪莎和葛雯将手紧握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双手冰凉,我在为沙里昂担心。他的身子正在松软下来,样子看起来很糟糕。我朝他迈出一步,不管怎样,我打算到他身边去。

    这时乔朗伸出手臂,抱住沙里昂,抱得紧紧的。

    “我的孩子!”沙里昂有些语无伦次地嘟囔着,拍着这名成年男子的背,就像是慈爱地拍抚着一名婴儿。“我亲爱的孩子!能看到……你和葛雯……太好了……”沙里昂哭了起来。

    葛雯用围裙捂住脸,抽泣着。爱俪莎看着这一幕,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她的唇角漾起一丝甜美而哀伤的笑容。我的眼睛里也有泪水,但我立刻就用毛线衣的袖子擦干了眼睛。

    乔朗挺直身子。现在他比我的主人高了,因为上了年纪的沙里昂已经驼背了。乔朗将一双深褐色的粗糙大手按在沙里昂的肩头,脸上闪过一个模糊、短暂的笑容。“欢迎到我家来,神父。”他的声音和他亲切的手势并不相配,那里面仍然包含着冰冷和阴郁。“葛雯和我很高兴你来看我们。”

    他转向葛雯,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时,阴沉的面容也焕发出一丝光彩,仿佛太阳突破云层,照在他脸上。他的声音也变得温柔许多。

    “我们的客人一定饿了。晚饭准备好了吗?”

    葛雯急忙用围裙抹抹眼睛,用低弱的声音回答说晚餐已经准备好,邀请我们入座。我原本打算帮忙把饭菜端上桌,但爱俪莎阻止了我,她让我和其他男人一起先坐到了桌边。

    乔朗坐在长桌的一端。他让沙里昂坐在他的右手边,我则坐在我主人的右边。

    “我相信你已经见过鲁文了。”沙里昂温和地说:“他是我的助手和撰录者。鲁文记述了你的故事,乔朗。是加洛德亲王要他这么做的,这有助于让地球人了解我们。他写的书很受欢迎,我想你也会喜欢它们的。”

    “我很想读那些书!”爱俪莎将冒着热气、盛豆子的碗放在桌上,然后将双手握在胸前,崇敬地看着我。“你会写小说!你还没告诉过我。多么神奇啊!”

    我觉得我的双颊一定烫得可以烤吐司了。乔朗什么都没说。葛雯礼貌地说了一些赞美的话,但我没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让我什么都听不清楚,而且我的思绪也陷入一团混乱。爱俪莎是那么美丽,她看着我,眼神既尊敬又钦佩。

    这只是萍水相逢的浪漫——我严厉地告诫自己。我在一个陌生奇异的地方,与她在不寻常的情况下相遇。不仅如此,我还是她所遇到的第一个年龄与她相近的男人。而如果我想以此做为我的优势,那么我就是大错特错了。在那个她即将前往的美丽新世界里,她需要一个朋友。我将是她的那个朋友。只有在她遇到过千百个竭力想吸引她的年轻男子后,如果她的心里还有我,我才应该开始追求她。

    只不过是人群中的一名触媒圣徒……

    沙里昂在石雕桌下面用他干瘦的膝盖顶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葛雯和爱俪莎正要入座。爱俪莎坐在沙里昂对面,葛雯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与她的丈夫相对。乔朗在妻子坐下时尊敬地站起身。沙里昂和我也照做了。

    最后,所有人都在桌边坐定。

    “神父,”乔朗说:“你能带我们祈祷吗?”

    沙里昂看起来很惊讶。他当然可以。但在过去,乔朗从未如此虔诚过。实际上,他甚至曾经怨恨过艾敏,谴责祂让他陷入如此悲惨的人生境遇。虽然这样的谴责应该落在人类的贪婪与邪恶野心上。

    我们低下头。我觉得我听见旁边的泰迪发出一声窃笑,但其他人似乎都没听见。

    “艾敏,”沙里昂开始祈祷,“请在这个黑暗而危险的时代祝福我们,护佑我们。荣耀归于祢的创造。对于那些一心只想毁坏并玷污这荣耀的可怕敌人,请帮助我们同心协力击败他们。阿门。”

    爱俪莎和葛雯低声应道:“阿门。”我也在心中做了无声的回应。乔朗什么都没说,他一直昂着头,用阴沉的目光看着沙里昂。如果沙里昂看到这情景,内心一定会大受打击。幸运的是,他没看见,我的主人正在端详桌子对面的爱俪莎。

    “你很像你的祖母,亲爱的。”沙里昂对她说:“她是马理隆女皇,有人说她是辛姆哈伦最美丽的女人,我认为这个评价并不过分。”他将温和的目光转向葛雯。“当然,还有一个人和她一样美丽,那就是你母亲。”

    葛雯德琳和爱俪莎都因为沙里昂的称赞而脸红了。爱俪莎要求沙里昂跟她说说马理隆的女皇,她的祖母的事。

    “爸爸从不谈过去的日子,”爱俪莎说:“他说那些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再想也无益。我曾经在书中读到过马理隆和其他许多事情,但那上面说得笼统又生硬。妈妈告诉过我一些——”

    “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当我们第一次来到马理隆时,她是如何从杜克锡司那里把我们救出来的?”沙里昂问。

    “没有!你这么做过,妈妈?你会说这个故事给我听吗?”

    葛雯笑了,但她也看见她的丈夫刚才投向沙里昂的目光。她说她很不会讲故事,还是让神父来讲好了。沙里昂便开始说起这个故事。爱俪莎全神贯注地听着。葛雯盯着自己的盘子,勉强装作在吃东西的样子。乔朗一言不发地吃着自己的食物,什么都没看,也什么都没放过。

    “辛金将自己变成一株郁金香,”沙里昂的故事已经讲到了尾声。“他将自己夹在你母亲拿着的花束里,并要求她告诉城门守卫,我年轻的朋友们和我都是她父亲的客人!于是他们就让我们进入马理隆。实际上我们只是一帮逃避法律的犯人。当然,你母亲说了谎,但我相信艾敏会原谅她的,她是为了爱才这么做的。”

    沙里昂微笑着,亲切地朝乔朗一点头。葛雯德琳抬起头,看着她的丈夫。乔朗也在回视她。我看到那种仿佛要永远飘浮在他眼中的阴郁又一次褪去了。在那一天点燃的爱恋现在依然炽烈,那温暖弥漫了整个房间,祝福着我们。

    “妈妈!你是个英雄!好浪漫啊。不过还是跟我说说辛金的故事吧!”爱俪莎笑着说。

    对此,沙里昂显得极为困扰。我不由自主地瞥了那只玩具熊一眼,它似乎正打着哆嗦,也许是因为对沙里昂的期待,也许是在努力克制住笑意。沙里昂张开嘴。我不确定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回答,但这时乔朗又拉下了脸。他推开盘子,站起身。

    “今晚的故事已经说够了。我知道,你们到这里来一定是有原因的,神父。我们回起居室去,把你带来的话告诉我们。葛雯,不必管那些盘子。”他又说道:“沙里昂神父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回地球去处理,我们不该让他做不必要的耽搁。当然,你和鲁文今晚将是我的客人。”

    “谢谢。”沙里昂虚弱地说。

    “桌子很快就能清理好,乔朗。”葛雯德琳紧张地说:“你和沙里昂神父先过去吧,爱俪莎和鲁文还有我可以……”

    一只盘子从她冰凉、颤抖的双手中滑落。盘子撞在石板地面上,碎成片片。

    我们全都站起身,在沉默中看着这一幕。

    所有人都明白这可怕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