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死尸般倒在地上,这把剑是沙里昂罪孽的化身。

    爱俪莎拿来扫帚,扫去地上的碎片。

    “让鲁文和我来洗盘子吧,妈妈,”爱俪莎低声说,“你去陪爸爸。”

    葛雯德琳没有回答,但她点点头,朝乔朗走去。她抱住乔朗,将头枕在他的胸膛上。乔朗也紧紧抱住她,低下头,黑发和金发交融在一起。他温柔地吻了她。

    我清理饭桌,将餐具放进水池里。爱俪莎把破碎的盘子扔进垃圾箱,然后从壁炉上取下一壶热水,倒进水池里。她一直没看我,双眼只是盯着手中的工作。

    我猜她现在的心情一定是内疚又懊悔。普洛斯彼罗的女儿想要去看美丽新世界,她衷心认为我们的到来就是为了这个——带她一起回去。她想离开,去看看她在书中读到过的那些神奇事物。但她也许是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离开会让父母多么难过。她永远也不该离开他们。

    她不必如此,他们会跟她一起走的——这点让我感到高兴。

    乔朗让沙里昂舒适地坐到炉火旁后,自己才坐下(那一定是他习惯坐的位子)。葛雯德琳则坐在乔朗身旁伸手可及的地方。

    每一把椅子旁都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几本书。葛雯的椅子旁还有一只篮子,里面放着毛线团和针织工具,另一只篮子里放着缝补工具。葛雯一坐下,就习惯性地拿起一只篮子放在膝上。然后她看到了沙里昂,才叹息一声,放下篮子,紧紧地握住双手。

    没有人说一句话,我们变成了一群哑巴。只是在这片沉默中,不同的想法还是藉由面容表情,眼神变换而来回流动着。房间里的每个人仿佛都站在一堵墙后面——构成这些墙的是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畏惧和猜疑,还有我主人深深的忧伤。

    和爱俪莎一同洗完盘子后,我们也走到壁炉前。爱俪莎点亮了蜡烛,我朝炉火中添了根原木。爱俪莎坐到自己的椅子里。她椅子旁堆积的书最多,而且也有一只手工篮子。火炉旁没有其他椅子了,我从厨房里拿了一把,坐到主人身边。

    乔朗表情严峻地看着沙里昂,黑色的眉毛拧成一条沉重的直线。他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石壁,要让沙里昂明白,想要撼动他分毫是不可能的。

    沙里昂知道这不容易,但我相信他也没想到会如此困难。他深吸一口气,但在他说话之前,乔朗已经先开口了。

    “我想请你带信给加洛德亲王,神父。”乔朗突兀地说:“告诉他,他的命令被违逆,法律被打破了。我的家人和我应该和平地单独居住在这个世界里。而现在我们的和平受到了一个名叫斯密瑟的人的打扰,他来这里寻找闇黑之剑,还威胁我的家人。我将他扔了出去,警告他永远不要回来。如果他真的回来了,我不会为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负责。对于其他任何来寻找闇黑之剑的人也是一样。”

    这段声明显然也包括我们。沙里昂的工作显得更加困难了。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来,”乔朗继续说道:“闇黑之剑在这个世界崩裂时就已经被毁掉了。他们在浪费时间寻找一件并不存在的东西。”

    乔朗没有说谎,至少不是绝对的说谎。确实,原来那把闇黑之剑已经毁掉了。但他新铸的那一把呢?那把剑真的存在吗?也许杜克锡司错了。沙里昂不敢问这个问题,因为这样就等于承认乔朗被监视,这一定会让乔朗怒不可遏。

    我的主人就像是一个要去结冰的湖水中游泳的人,他知道,慢慢走进水里只会延长痛苦的时间,所以他直接切入主题。

    “乔朗,葛雯德琳,”沙里昂充满了同情的眼神望着他们两人,“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闇黑之剑。我到这里来是要带你们一家人去地球,让你们能在那里安全地生活。”

    “我们在这里就是安全的。”乔朗的目光变得更加严厉,“如果加洛德能遵守他的诺言,守住他的法律,我们就是安全的!难道他也想得到闇黑之剑?是这样吗?”他从椅子里跳起身,浑身散发着威胁的气势。“所以你才会来这里,神父!”

    现在我可以确定了,杜克锡司的报告是真的,乔朗又铸造了一把闇黑之剑。现在他的表现已经承认了这一点。

    沙里昂也站起来,盯着乔朗的眼睛。他的脸颊涌起血色,他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愤怒。“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那把剑,乔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知道——至少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对你说谎。”

    葛雯德琳同样站了起来,她的手按在乔朗的手臂上。

    “乔朗,求求你!”她柔声说道:“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站在你面前的是沙里昂神父!”

    乔朗的怒火平息了下去。他露出羞惭的表情,并且向沙里昂道了歉,只是道歉的话简短且冰冷。他坐回椅子里,葛雯却没坐下,而是站到乔朗身后。她正用最大的力量支持和保护乔朗。但乔朗确实是错了。

    爱俪莎显得为难又困惑,又有一点惊恐。这不是她所期望见到的一幕。

    沙里昂也坐了回去,温和而同情地看着乔朗。“我的儿子,你认为这对我来说容易吗?我看到了你为你和家人创造的生活,我看到了这里的平静和幸福。但我要告诉你,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希望我还能告诉你,你们在地球上有可能会重新得到这样的平静。但我无法向你承诺。谁也不知道当我们回去的时候,是不是还能再找到平静,还是我们都会被卷入可怕的战争。

    “斯密瑟对你提到过了柯尼弗,那些势必要摧毁全体人类的异种。他们没兴趣与我们和谈,拒绝了和我们的一切联系。他们已经屠杀了我们派去的所有使者。他们正朝我们逼近。我们的军队在撤退,为的是能守住地球。这里已经是最后疏散的外星哨站了。

    “我甚至无法承诺你们在地球上会是安全的,”沙里昂承认。“我无法确保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会是安全的。但至少你们在那里能得到联合地球军的保护。在这里,你、葛雯和爱俪莎将落入那些异种的手中。而至今他们仍然没有表现过半点仁慈。”

    乔朗的嘴唇扭曲着。“而如果你们有了闇黑之剑——”

    沙里昂摇着头。

    乔朗改变了说法,但他的嘴唇扭曲得更加厉害,声音充满苦涩与嘲讽。“如果有人得到了闇黑之剑,那么那些人就能用它阻止恶魔一般的异种,拯救那个世界。你依然想要为你的过去而赎罪吗,神父?”

    沙里昂哀伤地望着乔朗。“你不相信我,你认为我在对你说谎。我很抱歉,我的儿子。非常非常抱歉。”

    “乔朗。”葛雯温柔的声音里带着责备的意味。她将手放在丈夫的肩膀上。

    乔朗叹了口气。他握住妻子的手,将脸颊靠在上面。他说话的时候,仍然紧握着她的手。

    “我不是说你在说谎,神父。”乔朗的声音变得温和。“我只是说,你被骗了。你一直都很容易被欺骗。”他的微笑显得苦涩,但也有关爱的温暖。“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你太善良了,神父,实在太善良了。人们会利用你。”

    “我不知道我是这么善良的。”沙里昂认真而缓慢地说道。他聚集起力气,才再一次开口说:“但我一直都在努力做我相信是正确的事情。这不意味着我是软弱的,乔朗,我也不愚蠢。虽然你一直都将善良视为软弱。你的意思是那些异种并不存在。但我看到了新闻报导,乔朗!我看到那些异种飞船摧毁我们殖民地的照片!我读过牺牲者的名单,他们全都死于毫无意义的屠杀。

    “是的,我没有亲眼见过那些异种。见过他们还能活着回来的人寥寥无几。但我看见了波利斯将军和加洛德亲王眼神中的焦虑、关切与恐惧。他们在害怕,乔朗。他们害怕你,害怕我们。你认为这是什么?一场精心策划 的骗局?为了什么目的?就为了骗到你手中的闇黑之剑?这怎么可能?你自己也说过,它已经被毁掉了。”

    乔朗没有回答。

    沙里昂又叹了口气。“我的儿子,我对你是诚实的,我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虽然我不得不告诉你的事情会让你愤怒。他们知道你铸造了一把新的闇黑之剑。杜克锡司一直在监视你,但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乔朗!只是为了保护你不受斯密瑟和他手下的伤害!杜克锡司是这么说的,我……我相信他们。”

    乔朗真的愤怒了,怒火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样我的主人才可以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为什么你要铸造那把剑,乔朗,为了保护你和你所爱的人免受魔法之害,所以你不能放弃它。是的,我承认他们想得到闇黑之剑和它的秘密,乔朗。拉迪索维克主教——你还记得他吗?你知道他是个诚实而睿智的人。拉迪索维克主教得到了一个讯息,他相信是艾敏在告诉他,该如何使用闇黑之剑拯救我们的族人。你是否会将闇黑之剑带往地球由你来决定,我不会给你任何建议。我只在乎你和你家人的安全。我的儿子,难道你那么在乎闇黑之剑,甚至可以为了它而牺牲你的家人吗?”

    乔朗站起身,放开葛雯的手,并躲开葛雯抚慰的碰触。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怒意。“我怎么能相信他们?那些人在过去都做了些什么,神父?背叛、欺骗、谋杀——”

    “光荣、爱、同情。”沙里昂反驳他。

    乔朗沉下了脸,他不喜欢被别人反驳。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葛雯德琳却在这时插话进来。

    “神父,告诉我们加洛德亲王对我们有什么计划。”她说道。

    沙里昂把一切都告诉他们,有一艘飞船正在哨站等着他们去地球。在那里,他们的居所已经安排好了。但遗憾的是,有许多东西都要留在这里,飞船里没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容纳太多个人物品。

    “但有足够的空间容纳闇黑之剑。”乔朗冷哼了一声。

    “去他的闇黑之剑!”沙里昂气愤地说,他终于失去了耐心。“把它毁了!我不想看见它,我不想听到它!把它丢掉!烧了它,砸碎它!我不在乎你怎么处置它。你,乔朗!你和你的妻子还有女儿,这才是我关心的。”

    “只有你关心我们,”乔朗的声音同样激烈。“所以他们才会派你来!让你用这样的口气来恳求我们!把我们吓跑。当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们就能随心所欲地搜索这里,夺走我誓死也不会给他们的东西!”

    “不要这么说,父亲!”爱俪莎第一次开口。她站起身,看着乔朗。“如果他们是对的呢?如果闇黑之剑的力量能拯救千百万人的生命呢?你无权把它藏起来,你一定要把它交给他们!”

    “女儿,”葛雯德琳厉声说道:“不要乱说,你不可能明白!”

    “我明白,我父亲自私又固执,”爱俪莎毫不示弱。“他不在乎我们!不在乎我们任何人。他只在乎他自己!”

    乔朗脸色阴沉地看着沙里昂。“你已经完成任务了,神父。你让我的孩子反对我。毫无疑问,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她可以跟你去地球,如果她想的话,我不会阻止她。你和你的同伴今晚可以住在这里,但你们明早就要走。”

    他转过身,要离开这个房间。

    “爸爸!”爱俪莎伤心地恳求着,“我不想离开!爸爸,我不是要……”她向乔朗伸出双手,但乔朗甚至没有瞥她一眼,就消失在黑暗里。“爸爸!”

    乔朗没有回头。

    爱俪莎哭泣着朝房间的另一端跑去。我听见她的脚步渐渐远离了我。然后是重重的关门声。

    葛雯德琳孤独地留在原地,仿佛从枝上被剪下来的花朵,萎软而苍白。

    沙里昂结结巴巴地向她道歉。虽然艾敏知道,他没理由要道歉。

    葛雯抬起头看着沙里昂。“他们是那么相像。燧石撞击燧石,火花四射。但他们深爱着彼此……”她伸手碰碰嘴唇,又摸了摸眼睛,然后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他会重新考虑的。今晚他会认真思考这些事,明天早晨,他的回答就会改变,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你了解他,神父。”

    “是的,”沙里昂温和地说:“我了解他。”

    也许。我这么想着。这真的会是个漫长的夜晚。

    葛雯德琳吻了一下沙里昂的脸颊,又向我道了晚安。我无声地一鞠躬。她便离开了我们。

    炉火已经渐渐变成灰烬,房间变得阴暗寒冷。我担心地看着沙里昂,他显得非常憔悴。我知道他今天耗费了多少力气,现在应该有多疲惫。今晚的压力和哀痛更是彻底掏空了他。

    “主人,”我用手语对他说:“去睡觉吧,今晚我们已经做不了任何事了。”

    他没有挪动脚步,似乎也没看到我的手语,他只是盯着火炉里的红炭。从他的自言自语中,我知道他眼中看到的是铸造闇黑之剑的烈火。

    “我给了第一把闇黑之剑生命,”他说道:“一件邪恶的物品。它从这个世界吸取光明,把光明变成黑暗。他是对的,我仍然想要赎罪。”

    他在颤抖。我朝四周看了一圈,发现壁炉旁的一张凳子上放着一条羊毛围巾。我走过去想把围巾拿起来,却瞥见壁炉和墙壁间有一点橘色的光亮。我以为那是从壁炉中掉出来的炭渣,就伸手想拍熄它。

    当我的手碰到它的时候,一阵颤栗涌过全身。它摸起来像是光滑的塑胶,不可能是这个世界的东西。我想到了莫西亚在我家发现的那些闪烁绿光的窃听设备。只是为什么这东西会发出橘色的光……

    “没有什么原因,”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靠近我手臂的地方响了起来。“只是我刚好喜欢橘色。”

    泰迪坐在那张凳子上,那个窃听装置闪烁的橘色光芒映照在它钮扣般的眼睛里。

    我也许该问问辛金怎么会知道这个装置,或者他是否知道这是什么。我也许该问问他为什么要一直等到现在才让我们看见它。但我什么都没问,我想我是害怕知道答案。也许我做错了。

    我没有告诉沙里昂,我们所说的一切都被科技术士窃听了。也许这同样是个错误。但我害怕这只会增添主人的苦恼。而且,如果葛雯是对的(她肯定是了解乔朗的),等到早晨时,乔朗就会有另外的决定了。等到明天早晨,我们就会一起离开这个地方,那时科技术士就什么都窃听不到了。

    我拿起那条围巾,将它绕在沙里昂的肩膀上,让他从伤心的遐想中醒过来,并劝他去睡觉。我们走进黑暗的走廊,只有闪烁的星光指引着我们。我想为他准备一些茶,但被他拒绝了。他太累了,打算直接上床睡觉。

    我不再怀疑自己的决定。现在我的主人需要休息,告诉他窃听器的事只会为他增添不必要的忧虑。

    如果这是个错误,那么这应该是今晚将要发生的许多错误中的第一个。而我的另一个错误,也许是最严重的错误,就是我疏忽了要留一只眼睛盯着“泰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