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是生命的本质和精华——这是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哲学观。生命和魔法是一体的。它们无法分割,无从分辨。

    我不记得自己有过失去意识的时候,但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一样。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被压缩的恐怖感觉,我肺中的空气被挤出去,就好像有某种力量要将我压扁。这种感觉几乎在我完全察觉到它之前就已经结束了。在我周围能看到的只有一种梦幻般的闪烁色彩,所有声音都只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有一种从高处跌落的恶心感,就如同在梦中从高处跌落一样。不过这种跌落很和缓。我落在地上便开始奔跑,心中充满被追逐时的恐惧。但我几乎立刻就被一件长袍的下摆给绊倒。

    我跌向前,手掌和膝盖磨在地面上,疼痛难忍。我的膝盖虽然被长袍挡住,但都擦伤了,右手则被一条露出地面的树根给划破。

    我伏在地上,感到无比震撼。刚才通过城门时带给我的震撼还没消失。我跪坐起来,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然后向四周望去。我首先想到的是爱俪莎。她安全吗?随后我的心里又充满惊惶和疑问:以艾敏之名,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蓝色牛仔裤和毛线衣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白色的天鹅绒长袍,布料非常细致、柔软而平滑。虽然质料很好,但样式却很朴素,除了在长袍袖口和垂到脚踝的下摆边缘有一道红色滚边外,没有任何装饰。

    我感觉头顶有一种不寻常的凉意。我抬手一摸,发现我的长发也变成了短发,而且头顶似乎还被剃光了!我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恐惧抚摸被剃光的头顶,那里果然一根头发都没有了,现在我的头上只剩下一圈齐耳的头发。

    这一定是城门的魔法造成的,但我还是感到困惑。根据我看过的杰司艾尔纪录,她的城门只会将我们变成大动物园中的生物,我从没读到过杰司艾尔人将触媒圣徒放在大动物园里的情况,但现在我的穿着肯定是一名辛姆哈伦的触媒圣徒。

    一名已经不复存在的辛姆哈伦触媒圣徒!

    我思考这个问题,却只是越来越困惑。而我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能确定的是,我只有一个人,身处在一片阴影重重的森林中。如果我不是被长袍绊倒,我一定会一头撞在前面的一棵大橡树上。我的周围都是树——大部分是橡树,其中夹杂着几株松树。蕨类植物吸收了从树叶间隙透下的阳光。这里没有奇耶藤的心形叶片,但我并未因此而感到轻松。我发现我能看见——这里有阳光。

    但我们跑进城门时已经将近夜晚了。

    我缓慢地站起身,白色长袍落到脚边。我无法发出喊声,告诉同伴我的位置。不过这样也好,喊声也许会引来追踪者。我朝周围看了一眼,想要找到一些同伴的痕迹。几乎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

    “鲁文?是你在那里吗?”

    几乎就在同时,我听到另一个忧虑的声音。“陛下!你还好吗?”

    我蹒跚地穿过林下植被,朝第一个声音的方向走去。这时我看到了莫西亚,他正背对着我,走进一小片空旷地。他的方向是刚才发出的第二个声音,那很像是希拉的声音,但腔调很奇怪。

    我们听见了金属撞击声、锁链晃动声,然后是重物落进灌木丛的声音。希拉的声音又开始呼唤陛下了。

    我碰了碰莫西亚的手臂,好引起他的注意。

    莫西亚转过身看着我。他挑起眼眉,张开嘴,睁大了眼睛。于是我知道我的白袍和短发并不是我的幻想——我的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鲁文?”他惊讶地说出我的名字,语气更像是在询问。

    “我想是的,”我用手语说:“我不确定。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他答道。我相信他的话是真心的。原本我还怀疑是他或者其他杜克锡司要为这种转变而负责,现在我知道不是这样。

    远处一道金属的反光引起我的注意。

    一名身穿锁甲、外罩银甲的骑士突然从树林中走出来,长剑被她握在手中。这名骑士俯下身,迅速地将剑收回鞘内。

    “陛下!”骑士喊道:“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骑士阁下。只是有些擦伤,而这些擦伤也只不过有损我的尊严而已。”

    “请允许我来帮你,陛下。”

    骑士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

    一只纤细、精致,戴着珠宝的手从草丛中伸出来,握住骑士的手。那只手的主人站了起来。她身上穿着一件古式骑马长裙。她正是爱俪莎,或者曾经是爱俪莎。我无法确认她现在是什么人,就像无法确认我自己是什么人。那名银甲骑士无疑就是希拉。

    “艾敏赐福。”莫西亚悄声说道。如果我能说话,一定会回应他的祈祷。

    “出了什么事?”我用手语问莫西亚。

    莫西亚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向希拉。

    我又试了一次,“科技术士呢?他们还跟着我们吗?”

    他向周围瞥了一眼,耸耸肩,然后又摇摇头。“如果他们还在追踪我们,现在应该也都躲起来了。这不像是他们的风格。狄康达莱不做这么高深莫测的事情。”

    根据莫西亚的口气,我相信如果科技术士还在追我们,那我们应该已经成为他们的俘虏了。我的呼吸轻松了一点,看样子我们的态势开始改善了。但那个关于油煎锅和烤炉的老谚语又钻进我的脑子里。

    骑士满怀敬意地掸掉爱俪莎长裙上的泥土,这件长裙的是天鹅绒质料,装饰着黑色花边。一顶金冠在爱俪莎的黑发上闪着光,她的两只手都点缀着宝石。我感到困惑又惊诧,而且心中越来越为眼前的情景感到吃惊。这就是在我另一个生命中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的爱俪莎,那时她穿的不是这一身衣服,但除此之外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一样的。她的头发结成了精致的辫子,又被编成漂亮的发髻。她的身姿、仪容、指间的珠宝,都和印象中一样。爱俪莎正为难地摘去挂在发丝上的细枝,掸去手上的泥土青草。她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优雅高贵。

    “执法官和我们的祭司在哪里?”她担忧地问,一边观察着周围。“希望他们平安地避开那群暴徒。”

    “我相信他们逃出来了,陛下。我们跑进城门时,触媒圣徒就在我左边,杜克锡司在我们身后。那些暴徒和我们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大多聚集在西门,想要攻击车辆。我们的计策很完美,所有人都认为你在那辆车里,陛下。他们从没想过你竟敢步行进入东道大门。”

    “我勇敢的骑士们,”爱俪莎叹息了一声,“恐怕他们有许多人要为了我们而遭受可怕的伤害。”

    “他们已经将生命献给了陛下,就像我一样。”

    莫西亚无声地穿过草丛,向前走去。我跟在他身后,竭力想要像他一样蹑足潜踪。但我刚迈出第一步,就踩断了一根树枝,发出枪响般的声音。

    希拉抽出剑,站在爱俪莎身前。爱俪莎带着探询的眼神朝我们这里望过来,没有半点恐惧。莫西亚和我走进从橡树枝叶间倾泻而下的阳光之中。我本以为她们看见我的时候会像莫西亚一样感到疑惑,甚至嘲笑我的秃顶。

    但她们两个唯一的表情只有安慰和高兴,同样的情绪也流露在希拉的声音里。

    “感谢艾敏!你们都没事!”随后,希拉又改换成命令式的语调。“有没有暴徒胆敢跟随我们进入城门的,执法官?”

    莫西亚向周围瞥了一眼。“为什么问我?你自己也有眼睛。”

    “请原谅,执法官,”希拉恢复了冷静,“但你们杜克锡司的魔法手段是我不具备的。”

    “请原谅,骑士阁下,”莫西亚带着挖苦的语气说:“但你是否忘记了,我因为缺乏生命力,已经不能施行魔法了?”

    希拉朝我一点头,“但你身边有一位触媒圣徒。身为家族触媒圣徒,也许他未受过特殊训练,不能满足你们术士的特别需要,但我相信他应应急还是可以的。”

    他们现在全都看着我。

    “鲁文神父,你受伤了!”爱俪莎指着我的手说。我这才注意到手上的伤口在流血。还没等我用手语说这没什么大碍,她已经捧起我的手,从袖口中抽出一条手绢,擦去上面的血迹。那条蕾丝手绢一定是用最细软的布料做成的。我缩回手。

    “不要做傻事,神父。”她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听语气,她肯定习惯于别人遵从她的命令。她握住我的手,用手绢的一角一点点擦去伤口周围的泥土和血渍。

    “等我们安全进入城内,结束会面后,我们就会召唤塞尔达拉。”她继续说道。

    为了不让我感到疼痛,她的碰触很温柔。但她的碰触确实让我感到痛苦,不是皮肉的疼痛,而是体内深处的痛楚,就好像我被一柄剑刺穿了一样。

    她还在说话,“这道割伤并不深,但已经被泥土感染了,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可能会化脓。”

    我低下头,服从她的命令,并深深地感激她对我的关爱。我注意到她一直低垂着眼睛,避免看我。我的手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鲁文神父,”莫西亚厉声说道:“为什么你会这样称呼他?”

    爱俪莎困惑地看着莫西亚。“执法官,没有人在对你说话的时候,你却主动说话了吗?我们一定处在危险之中。你竟然不再管住自己的舌头了!不过,你是对的。”她的脸颊变成美丽的红色。她从长长的睫毛下偷瞥了我一眼。“我们应该说‘首席神父’,鲁文已经获得了晋升。”她又严肃地说道:“请原谅我们,首席神父,我们还不习惯你刚刚获得的头衔。”

    我用手语说:“慈爱的陛下为我向拉迪索维克主教说情,我欠你许多。”

    她微扬起嘴唇,淡然一笑,而她的眼里却闪过一丝愉快的笑意。她懂得我!她懂得手语,就好像我们已经用手语交谈过许多年,而不仅仅是飞车中的那几个小时。而且,在我做出手语之前,我就知道她会懂我。

    我只希望能懂得自己!我提到的拉迪索维克主教是谁?我所知道的拉迪索维克只有加洛德亲王在地球时向我提到的那个人。我的一部分在思考着我说了什么,另一部分却在引导我说出这些话。如果我能看到我的内心深处,我相信我就会明白了。

    但我很懦弱。我将视线转到一旁,我还没准备好知道事实。还没有。

    莫西亚半转过身,在黑袍的掩护下,他用唇语对我说:“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我缓缓地摇摇头。

    希拉看着蓝色的天空。天空几乎完全被橡树遮住了。“现在上午刚过了一半,该到会面的时间了。我们应该尽快赶往会合地点。我听说这片森林里仍然有半人马在游荡,但首先……”她的目光转向莫西亚,“我们应该确认我们没有被跟踪。”

    莫西亚转身看着我,伸出他黑袍下的手臂。

    “打开传输渠,给我生命力,触媒圣徒。”他是在发出命令,却带着嘲讽的语气。仿佛他还想说一句,现在我们要结束这场闹剧了。

    我想逃走。我们遭遇过的一切敌人,甚至是那些科技术士也没像这个命令一样让我感到害怕。我害怕的不是不能汲取生命力,而是我知道我能这么做。我现在慌恐得只想逃跑。

    如果不是爱俪莎在看着我,我想我是会逃的。她在看着我,目光中洋溢着骄傲和爱慕。我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抓住莫西亚的手臂,随后我退到一旁,允许另外那个鲁文取代我。

    “艾敏啊!”那个鲁文以我的思想祈祷,“赐予我生命。”

    传输渠打开了,辛姆哈伦的魔法力流过我的身体。

    我感觉到生命在我的脚下激荡,从那些植物中喷薄而出。我能感觉到橡树的根脉深入泥土,源源不绝地吸取营养和水分。就像橡树一样,我在吸取营养,我在吸取魔法力。

    我呼吸它。我听到它在歌唱。我嗅到它,尝到它,浸润在它的湍流中。我将它在我体内集中,然后将它输出,这份神奇的礼物被交给了莫西亚。

    莫西亚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感觉到生命力流过他的身体。他的手臂在我的掌心颤抖。一开始,他想打断这种连结,他跟我一样不愿去相信这件事。但他的理智让他镇定下来。我们处在危险之中,我们需要生命力,而我正在为他提供这种力量。他的手臂静止在我的手掌中。

    这个过程停止了。生命力完全从我体内流走。身为触媒圣徒,我无法使用魔法,也不能保留它,我只能当作媒介。我感到精疲力竭,我需要许多个小时的休息才能恢复,还要更多小时的休息才能重新打开传输渠。但我知道,我已经感受到幸福,我感受到这个世界和这世界上一切生灵的触摸,这种触摸永远也不会离开我。

    莫西亚的体内充满了生命力。看起来,他对这一切相当困惑。他依次看着我们——我输尽了生命力,疲惫不堪,但身心却感觉到安详静瑟;希拉紧皱双眉,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着剑柄;爱俪莎平静冷漠,和我们都保持着一段距离。一束阳光落在她的黑发金冠上,闪耀着点点光芒。

    “我希望我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莫西亚喃喃地嘟囔着,然后耸耸肩,将手放在距离他最近的橡树上,低下头,靠近树干,仿佛要和它交谈。

    我头顶的树枝开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仿佛高处有一阵风吹过。这株橡树的枝杈摩擦旁边橡树的枝杈,旁边的橡树也开始摆动,与靠近它的橡树交谈。很快地,我们周围所有的橡树都开始摇曳枝杈,伸出它们长长的手臂去碰触它们的同伴。

    树叶晃动,树影飘摇。莫西亚站在橡树旁,脸颊贴在粗糙的树干上。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繁乱的“窸窣”声才终于停止。

    “大动物园的这个部分暂时是安全的,”莫西亚报告说:“一队半人马居住在这附近,但他们已经出外狩猎,在日落前不会回来。因为他们,其他动物都不敢走进这里,包括那些暴徒。陛下。”他的声音里仍旧带着一点怀疑与讽刺。“你的骑士们安全地进入了西门,但恐怕你的座车已经被毁了。”

    爱俪莎镇定地听完这些讯息。她优雅地低着头,听到那些冒生命危险保护她的人安然无恙,便露出衷心的微笑。

    “还有,”莫西亚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另外两个人的反应。“不知道闇黑之剑在哪里。树并不知道这样一件武器。”

    “嗯,这也很正常,”希拉说:“不能期望闇黑之剑恰好就在这片空地上!”

    “我也许应该这样期望,因为我就把它扔在这里。”莫西亚说道。但他的声音很低,我是唯一听见的人。

    “在大动物园中的这个部分还有另外一个人,”莫西亚继续说道:“从服装判断,是一名触媒圣徒。他在我们东边大约二十步远的一片空旷地上。”

    “太好了!”希拉笑着点点头,“那一定是沙里昂神父。”

    我吃惊得张大了嘴,想用手语说些什么,但莫西亚拦住了我。

    他在怀疑和不悦中眯起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有一个会合地点,是和沙里昂会合吗?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乔朗和他在一起吗?”

    现在露出疑惑神情的变成了希拉。爱俪莎站直身子,用冰冷的眼神看着莫西亚。

    “你在开什么残酷的玩笑,执法官?”希拉气愤地问道:“竟然这样提起乔朗的名字!”

    “我没有开玩笑,相信我。”莫西亚毫不示弱,“告诉我……乔朗怎么了?”

    “你知道得很清楚,执法官,”希拉反驳道:“马理隆的皇帝已经死了,他死在二十年前的死灵圣堂。”

    “他是怎么死的?”莫西亚问。他的声音仍然保持着平静。

    “死在行刑官手上。”

    “哈,”莫西亚长吁了一口气,“现在我知道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