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件事很遗憾,神父,我想你也是一样。”黑锁用他毫无情感的声音说道。“现在惩罚已经被执行过,也学习到教训,我们再也不会讨论这件事。”

    巫术士坐在牢房中的木头桌子旁,傍晚时分,和潮湿墙壁一样色调的苍白晦暗光线透过小窗户照进来,一阵吹进的寒风让大小不合的窗扉喀啦作响,烛火以及过于微弱而毫无用处的火焰被吹熄。乔朗站在窗户旁边,瞥了触媒圣徒一眼。沙里昂虽然包裹在披风和长袍里,却依然因寒冷而苍白。乔朗心里窃笑不已,他只穿着粗糙的羊毛衬衫和软鹿皮马裤。年轻人靠在墙上,望向破碎的窗户外,完全不理会触媒圣徒和巫术士两人。

    “意思就是说我能够回到安顿的家了吗?”沙里昂问道,牙齿格格作响。

    黑锁抚平他上唇的平滑金色胡髭。“不,恐怕不能。”

    “那么我等于是个囚犯。”

    “囚犯?”黑锁扬起一条眉毛。“这间房子上并没有被施加任何魔法咒语,你可以如你所愿自由进出。你有几位访客,安顿昨晚在这里,这个年轻人——”他指着乔朗。“每天仍然继续在熔炉工作,除了守卫之外,全是为了你自身的安全,这根本就不像是牢房。”

    “你不能指望我们在这个破旧的地方过冬!”沙里昂吼道。寒冷一定给了触媒圣徒勇气,乔朗想着。“我们会冻死的。”

    黑锁站起身,黑色的长袍环绕着他柔软地盘成一团。“等冬天到来时,我想你已经向我证明了你的忠诚,神父,然后你就可以搬到一间更适合你这年纪的人住的房子里去,不用再回去和安顿一起住了。”黑锁的黑色兜帽在他离开时微微晃动了一下。“我常常怀疑,是不是因为老头子的影响,所以你才会反抗我。事实上,我听到一些谣传,说他和他的人拒绝吃我提供的食物。”乔朗感觉到巫术士正注视着他。“饥饿是种缓慢、非常不舒服的死法,就跟冻死一样,我相信这个谣言不是真的。”

    他的黑袍拖曳过满是尘土的地面,他站在沙里昂旁边,并将一只手放在触媒圣徒的肩膀上。

    “赐予我生命之力,神父。”他说道。

    乔朗回头瞥了一眼,看见触媒圣徒在被刺骨寒风化身般的纤细手指碰触到时颤抖了一下。沙里昂不由自主地试图让自己摆脱,手指却在他的肩膀上合拢了起来。他低头鞠躬,对着巫术士开启了传输渠,在全身充盈着魔法之后,黑锁从视线中消失不见。

    沙里昂双手握拳,紧紧抱住自己。“必须阻止这个人。我能够给你什么样的帮助?”他突然问乔朗。

    乔朗的脸对触媒圣徒的问题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但心里却欣喜若狂。他的计划正在进行当中,但是他必须很小心地进行下去。他冷酷地想着,毕竟,他必须诱惑这个人踏入黑暗工艺之路。他给了沙里昂一个冷酷、估量的目光,回头望向窗外,他倚在砖墙上,手臂当胸交叉着。“他走了吗?”

    “谁?”沙里昂四处张望,吓了一跳。“黑锁?”

    “杜克锡司有能力让自己隐形。尽管如此,我相信你有能够察觉到他是否在场。”

    “没错。”沙里昂集中了一会儿注意力,之后回答道。“他走了。”

    乔朗点头,继续将完全没有怀疑任何事的触媒圣徒往黑暗中带去。“辛金跟我说过,你曾经阅读过一些有关第九支派的禁书。”

    “只有一本。”沙里昂承认,脸孔泛红。“但是我——我只瞄了一眼……”

    “你对钢铁之战了解有多少?”

    “我曾阅读并研究过历史——”

    “由触媒圣徒撰写的历史!”乔朗冷冷地打断。“我也知道那些历史,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读过书。喔,没错——”这是对他身后传来的一阵窸窣声回答的。“——我被贵族家庭扶养长大,母亲是个阿尔班那拉法师。不过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是的,我知道……她从哪里找来这些书的?”沙里昂问道。

    “我也怀疑过。”乔朗柔声说道,好像正在回答一些常被问到的内心问题。“她遭到贬谪并被放逐,她是否曾在夜晚回到她的房子,藉由传送廊在时间和空间中旅行?她是否飘浮过她幼时熟知的长廊,回到她失去年轻、人生破碎的地点,就如同鬼魂注定要在死去之处作祟?”

    乔朗的脸阴郁起来。他一语不发,注视着窗外。

    “很抱歉让你痛苦——”沙里昂开口说道。

    “从那时开始。”乔朗冷冷打断。“我读了其他的书,里面的讯息和我们被教导的实在非常不一样。永远记住安顿说过的,历史由战争中的胜利者撰写。你知道吗,举例来说,在钢铁之战期间,妖艺工匠们研发出一种可以吸收魔法的武器?”

    “吸收魔法?”沙里昂摇头。“这太荒谬了……”

    “是吗?”乔朗转身看着他。“你想想,触媒圣徒,像你一向喜欢用的逻辑思考。在每个行为背后,一定会有另一股对立相当的反应,这不是你一直在说的吗?”

    “是的,可是——”

    “所以,在一个满是魔法力的世界里,有一股能够吸收它的力量也是一件很合理的事了。很久以前,妖艺工匠们推论过这点,而他们是对的;他们找到了,这样东西在自然界可以塑造成物品的型态,你不相信我。”

    “很抱歉,年轻人。”沙里昂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他听起来很失望。“我九岁时就不再相信佣人法师的故事了。”

    “可是你却相信妖精的存在?”乔朗说道。他注视着触媒圣徒,嘴边带着一抹几乎无法察觉,只存在于棕色眼眸里的诡异微笑。

    “我当时跟辛金在一起。”沙里昂咕哝道,脸红了起来。他尽可能地靠近火焰,弓身弯腰。“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不确定是否该相信自己,更别提其他事情了。”

    “可是你看到他们了?你和他们说过话了?”

    “是的。”沙里昂勉强承认。“我看过他们……”

    “而现在你看到这个了。”

    乔朗看起来像是凭空掏出一样物体,然后将它放在触媒圣徒眼前的桌上。沙里昂拿起它,怀疑地注视着这个物体。

    “一块石头?”

    “一块原石,这叫做黑暗之石。”

    “它看起来很像是铁,可是却有一些奇怪的颜色。”沙里昂研究着物体。

    “你眼力不错,触媒圣徒。”乔朗说道,伸脚将一张椅子踢过来,坐在桌子旁边。他拾起另外一块小石头,自己也研究起来。他皱起眉。“它和铁有许多相同的特性,但它不一样。”他的声音变得苦涩。“太不一样了,我因某些原因理解到这点。你对铁有什么了解,触媒圣徒?我没想到你这么了解原石。”

    “如果你不想用适当的称号叫我,也就是‘神父’,我希望你能够用我的名字称呼我。”沙里昂平静地说道。“或许那会提醒你,我和你一样是个人。恨总是比爱还要容易,恨一个阶级或种族更是容易,因为他们没有面容也没有名字。如果你要恨我,我宁愿你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恨我,并非我所代表的。”

    “把你的说教留给莫西亚。”乔朗回答道。“我怎么看你,或你怎么看我在这里一点都不要紧,不是吗?”

    看到乔朗轻蔑抿起的嘴唇,沙里昂叹口气,再度看向他手中的石头。“是的,我研究过原石。”他说道。“我们研读构成世界的所有元素。这项知识本身就很有价值,再加上对我们的教派中要与波阿尔班支派塑石者、蒙阿尔班支派炼金术士一起工作的人来说,这项知识是有用且必知的。”沙里昂的眉毛困惑地皱了起来。“可是我想不起来曾经看过,或读过任何类似这块原石的矿物,特别是这种有许多和铁一样特性的矿物。”

    “那是因为所有关于它的参考文献都在战争后被净化了。”乔朗说道,求知若渴地看着触媒圣徒,他的双手紧紧握着,像是打算把知识从人心里挖出来一样。“为什么?因为妖艺工匠用它铸造武器,非常强力的武器,可以用来——”

    “吸收魔法力量的武器。”沙里昂喃喃说道,凝视石头。“我开始相信你了,在第九支派的密室中,书到处散落在地板上,或是一堆堆靠墙放着,那些是有着古老禁忌知识的书。”

    乔朗专注地看着触媒圣徒,看到沙里昂已经忘了从窗户吹进的悲惨嚎叫冷风;触媒圣徒忘了他自己的恐惧、不适、不快乐,乔朗注视着他的双眼,并看到了同样存在于自己眼中的饥渴:对于知识的饥渴。沙里昂几乎是很不情愿地从嘴唇中冒出:“他们是怎么做到这点的?”

    乔朗想着:他是我的了。曾经,这个人几乎将他的灵魂卖给了知识,这一次我会确定他完成这项交易。

    “根据这些典籍。”乔朗说道,小心翼翼、平静地压抑住自己逐渐升起的兴奋感。“古人将黑暗之石和铁混合成一种合金——”

    “什么?”沙里昂插嘴。

    “合金,一种混合两种或更多种金属的混合物。”

    “这是以炼金术制造的吗?”沙里昂问道,声音中带着恐惧。“藉魔法改变金属的基本性质吗?”

    “不。”乔朗摇头,饶富兴味地注意着越来越苍白的触媒圣徒。“不,这是藉由黑暗工艺的仪式完成,触媒圣徒。原石被碾碎、加热到熔点,然后实际上混合在一起。接着它们被放进铸模里,敲打再回火,最后铸造成剑或是匕首,非常致命。”乔朗的视线回到握在手中的石头上。“正如你想象的一样,一开始,剑会吸取法师的魔法力,接着就能穿透他的血肉中。”

    乔朗感觉到在他身边的触媒圣徒在发抖。沙里昂立刻放下石头。“你有试过吗?”他用低沉颤抖的声音问道。

    “是的。”乔朗冷酷地回答道。“我失败了,我混合出合金并将它倒入铸模中,但我创造的匕首在我将之放进水中时碎裂了……”

    沙里昂闭上眼睛,叹着气,或许是松了一口气。当然,他是这样跟自己说的,但在年轻人仔细地注视下,却看到当中隐含一丝失望。

    “或许这块岩石只不过是一块有奇怪外表的石头而已。”过了一会后沙里昂说道。“或许这并不是你在典籍中读到的原石,也或许典籍本身在说谎,你没有办法判断它是否能够吸收魔法——”他迟疑了。

    “因为我是个活死人。”乔朗说道。“没错,你是对的。”他将原石推过桌子。“但是你可以分辨。试试看,触媒圣徒,你在这块原石里感觉到什么?”

    沙里昂拿起石头。他看了它好一会儿,接着闭上眼睛,感觉着魔法。

    乔朗仔细注视着,看到触媒圣徒的脸变得祥和。这个人的注意力转向内省,表情转为畏怯及狂喜、他正在吸收魔法,但慢慢地,触媒圣徒的表情变得惊骇莫名。他很快地睁开双眼,将石头放在桌子上,并立刻将他的手从原石上移开。

    “这是黑暗之石!”乔朗柔声说道。

    “我看不出来这为什么让你这么兴奋。”沙里昂说道。他舔舔嘴唇,嘴里似乎有股苦涩的味道。“很显然地,你最好不要解开制造古老合金的秘密。”

    “我不这么想。”乔朗柔声说道。“你,触媒圣徒,你想——”他倾身靠近。“合金的配方就在典籍里,但我没办法理解它。因为——”

    “——数学。”沙里昂的嘴唇抽动了一下。

    “数学。”乔朗重复说道。“一些我母亲从来没有教过我的东西,当然,因为这是一门属于触媒圣徒的学问。”摇摇头,年轻人握拳,因为热忱而浑然忘我。“典籍里都是数学公式!你不知道,沙里昂,这对我而言挫折感有多大!如此接近,能够找到他们提到的原石,然而书页中跳动的胡言乱语却阻挡了我的路。我尽我所能,以为或许借着实验能够意外发现答案,可是我的时间不够了,而且黑锁也开始怀疑起来,他监视着我。”乔朗拿起石头,将它平放在掌心,接着慢慢合起手掌握着石头,似乎要将它握碎。“反正我也不认为自己能碰巧找到答案。”他苦涩地继续咕哝道。“里面提到触媒圣徒给他们很多次的指示,我以为我可以不理那些指示,可是显然并非如此。”

    “你叫我‘沙里昂’。”触媒圣徒平静地对乔朗说道。

    乔朗抬起头,脸红了起来。他并非有意如此,这不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这个人有些不一样,一些他没料到会发现的,特别是在一个触媒圣徒身上,一个了解一切的人。

    乔朗的脸愤怒地麻木起来,黑色的眉毛威胁地皱起。不,他必须维持原计划,这个人只是个工具,仅此而已。

    “如果我们要同心协力,我想我必须以你的名字称呼你。”他绷着脸说道。“我不会称呼你‘神父’!”他冷笑补充道。

    “我没有同意和你一起工作。”沙里昂坚决地回答道。“告诉我,如果你创造的这个……这个武器,你会怎么使用它?”

    “阻止黑锁。”乔朗耸肩回答。“相信我,触媒——沙里昂,在他毁掉我之前,他先前早就如此告诉过我了,至于你——呃,你还想要参加下一次的劫掠队伍吗?”

    “不。”沙里昂低声说道。“之后你会接管巫教的领导权吗?”

    “我?”乔朗摇头,露出阴郁的笑容。“你疯了吗?我为什么会想要这个重责大任?不,我会让安顿重新接掌领导权,他和这些人可以再度回到平静的生活中。至于我,我只要一样东西,我要回到马理隆,并要求属于我的东西,有了这个武器。”他严厉地说道。“我能够办到。”

    “你忘了一件事。”沙里昂说道。“我被派来带你回去……接受审判。”

    “你说得没错。”乔朗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我都忘了,好吧——”他耸耸肩。“——打开传送廊,叫杜克锡司过来。”

    “我无法不藉由一位魔法使用者的帮助打开传送廊。”沙里昂回答道。“如果你有足够的生命之力,我可以用你的……”

    “这就是你的计划?”

    “是的。”沙里昂无声喃喃说道。

    “真可惜这个计划行不通,触媒圣徒。”乔朗冷冷说道。“你或许很孱弱,可是我比你还要孱弱。现在是这样没错,然而当我有了武器之后……反正,你会在时机到来时见机行事。或许你的主教认为拿黑锁来交换我很值得,至于现在,沙里昂,你站在我这一边吗?你能让我们两人重获自由,并且解放安顿及他的人民吗?你知道他们会坚守誓言,而你也知道黑锁会怎样对待他们。”

    “是的。”沙里昂说道。他低头看着合十的双手,注意到指甲上的一块蓝色斑点。“我的手指没有感觉了。”他喃喃说道,站起身来,从桌边走向微弱的火焰旁。“我怀疑艾敏现在正在做什么。”他对自己说道,伸手取暖。“准备参加圣山上的晚祷仪式?准备聆听凡亚主教为了他或许不需要的指引而祷告?也难怪艾敏待在那里,无忧无虑,在圣山的墙壁之间。”

    “这还真是件简单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