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煮食至尊”斗赛大会会场,静得像是半夜里的坟场。
在场的齐国贵族、民众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连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一个不小心,会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变故。
在众人的注视中,老者姜仲轩冷笑着将那白菜放入口中,微露不屑神色,缓缓地嚼着易牙的寻常白菜。
只是,他脸上的不屑神情,却随嘴巴的嚼动逐渐褪去,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居然是越瞪越大的眼睛,尤有甚者,更是从脸上、额上流下了汗珠。
一旁贵族们有心细的早已看出了这个状况,只见老者圆睁着大眼,张着嘴巴“咯咯咯”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他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让众人出乎意料之外。
老者姜仲轩像是中了邪一般,不再一副趾高气扬的挑剔表情,他回过身来,忙不迭地在易牙的白菜料理中,又挟了一口送入口中,嚼着嚼着,居然流下了老泪。
他嘴里满满塞着白菜,“克兹克兹”地咬嚼着,一边长吸一口大气,大声狂呼:“太好吃啦!”
他的声音因为塞着食物而含混不清,但是说的话却字字清楚地传入众人的耳中。
“真是太好吃啦!”
一旁试吃的贵族们见状,也纷纷挟起易牙的白菜料理吃了起来,无声无息,伴随着一声声的长吸气、长吐气声,众人的筷子越挟越快,顷刻之间,居然将那一大盘白菜吃得干干净净。
一盘原先被他们弃若沟渠之物的平凡白菜,此刻竟像是天下最难得的美味一般,片刻间就吃得干干净净,有几个年轻贵族吃得兴起,意犹未尽,竟然失态地抢着捧起装菜的巨盘,将盘中剩余的汤汁也一扫而尽。
整个场面至此急转而下,原先像是个恶作剧的平凡菜色,现在却让贵族们争抢不已,最后连一滴汤汁也不剩。
那老者姜件轩激动地指着易牙,一边向世子姜诸儿大声呼喊。
“老朽错了,老朽错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唇边的白须上,还沾着白菜的汤汁,“世子的门下果然奇人辈出,这易牙乃是我生平所见最出色的名厨,这道白菜乃是我一生吃过最美味的佳肴,今日得尝此美味,我便是死了,也再无遗憾了!”
世子姜诸儿哈哈大笑,看见眼前这幅奇异的状况虽然仍然搞不情缘由,但是被姜仲轩这一夸奖,整个人便大大地志得意满起来。
“好!你能这样想,我也甚感欣慰,我门下本就是能人辈出,什么样的人才都有。”
齐僖公看了眼前这场戏剧性的转变,心中也觉得颇为有趣,便转头向姜诸儿说道:“你那手下的厨师果然是个奇人,只是不晓得这菜色有什么奥秘,看似平凡的生菜,却能让你公子仲轩激动成这样?”
姜诸儿会意,便转过身来,大声说道:“易牙!”
易牙胖胖的身形这时从众名厨群中走了出来,只见他的脸色已然不复先前的苍白,神情坚定,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易牙在!”
“这道白菜,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奥妙?”姜诸儿笑着问道:“你如何让这一盘看似未经调理的白菜成为佳肴珍懂,连公子仲轩也被你的菜迷了个神魂颠倒?”
这时候,司职品尝的贵族们也停下手上的动作,仔细聆听易牙的解说。
“我这道白菜,看似没有经过调理,但是那却只是表象,事实上,这道白菜虽然没有经过煮炸蒸妙的工夫,但却是我花了数日腌制而出的成果。”
“腌制?”姜诸儿笑问道:“那又是什么样的作菜方式?”
“我以醋、酒、葱、蒜,再加上糖,调成清汁,再将生白菜洗切既毕,浸入清汁之中,埋在土中,吸收土中的冷凉之气,让佐料吸入白菜深处,便做成了这样一道菜。”
“这样一道菜,听起来也只是稀松平常,为什么又会让公子仲轩等人如此着迷神往?”
“公子等人生在贵族之家,对于天下的珍懂美味自然已经遍尝,寻常的美味当然不在他们的眼里。而我衡量了眼前的情势,那品尝的方式固然公平,但是人的胃口、食欲会因为饱足之感有所差异。有的时候,肚子已经饱足之际,任你有着最美味的佳肴,看在眼中也只会让你反胃不止。有的时候,当你已经饿了许久,就连一瓶浆糊也会让你饥肠辘辘。我自忖不见得能让众家品尝之人先行试吃我的菜肴,于是便反其道而行,做了这一道会让饱足之人开胃的简单菜肴。”
“反其道而行……”姜诸儿赞许地点点头,开怀大笑,“人家是要吸引试食者的食欲,你却是让已经饱足之人开胃,果然是个高招!果然是个高招!”
众人听了易牙的解说,也不禁纷纷点头。
只听见易牙继续悠然地说道:“煮食之道,如海一样的深,像天一样的高,简直是无穷无尽,永远没有一个尽头。从一开始的将食物煮熟,到后来的火候、力道、浓淡、冷热,都是极为高深的学问。世上有着无穷无尽的名茶,有的名菜用的是来自深山大海的异材名产,有的名菜则是有着深奥的用意和典故。但是,真正主宰着菜色好坏的,不在材料,也不在手艺,真正主宰一切的,只是一颗要让人享受美好食物的用心。任你手艺超凡入圣,任你材料上天入海,如果做出来的菜色无法让吃的人感动愉悦,那么做出来的就不能算是最好的菜。对于一个贩夫走卒来说,赶了一整天的路,最疲饿的时候,一颗窝窝头,一碗热汤便抵得上是天下的山珍海味。在荒野中饿肚子的人,一碗眼前的大卤面,要比远方的皇家筵席更为实际。人生无绝对,只有针对吃的人做出来的菜,才是真正天下最珍贵的美食。”
这样一番话说了出来,在场的各国名厨有的赞许,有的不以为然,毕竟这胖胖的少年虽然以一道奇异的平凡小菜,让品尝的贵族们如痴如狂,但是各国名厨之中,有的人已经在这厨艺一事上浸淫了数十载的光阴,煮的也都是最尊贵王族的食物,因此对于易牙所说的,那种让升斗小民愉悦的食物,他们是不屑一谈的。
但是事情发展至此,易牙的厨艺已经得到了一致的肯定,那却是无庸置疑的。
只见得那老者姜仲轩仍然有些失神地站在长桌之前,仿佛意犹未尽地看着那盘已经空空如也的白菜。“你……你这白菜……”他缓缓地问道:“可有个名字?”
易牙想了想,露出憨直的笑容。
“我是在想,因为它是浸泡在调味汁中做出来的菜,所以我便将它命名为‘泡菜’!”
“泡菜……泡菜……”姜仲轩在口中喃喃念了几次,终于露出了笑容:“好一个‘泡菜’!此间大赛一了,我可要请小哥前来府中,再让我品尝这绝世无双的‘泡菜’!”说到此处,他转身面向齐僖公和世子姜诸儿:“老臣在此宣布,这位易牙小哥,我将他评为第一关的首席。正式进入第二关斗赛!”
此语一出,全场欢声雷动,夷羊九等人在人群中随着整个事件的起伏心头七上八下,这时候出现了这样出人意料的转折,惊讶之余,自然也为易牙欣喜不已,夷羊九更是在人群中又叫又跳,好像得了首席的人是他,而不是易牙自己。
在欢呼声中,担任品尝职司的贵族们又挑出了另外九人,总共十个人进人第二轮的煮食斗赛。
第二轮的斗赛,比的却不是烹饪的手艺,比的却是刀工。
刀工之术,在厨艺中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环节,举凡在处理食料、素材等方面,几乎全都有用刀处理的机会,因此厨艺之技发展到了东周时期,刀工便已经成了其中一门极为精深的工夫。
其中,又以齐国“庖族”的解牛之技最为传奇。
相传,齐国的庖族本是奴隶之族,后来却因为烹煮牛肉有着独到之秘,便被齐国君王纳入御厨之中。
庖族的解牛之术,最重要的关键,便是对牛类的肢体、骨骼、筋络有着独到的了解,在常人的眼中,也许看见的是一头牛,但是在庖族的眼中,看见的却是一条条的经脉、骨骼、筋络。
据说,到了解牛之术最精深的境界,讲求的是心随意至,刀随心走,如果是真正最出色的庖族解牛高手,甚至可以蒙着双眼,独力将一只牛分解成片片的骨骼、筋肉。
但是这庖族的解牛之术毕竟只是一个传说,因为庖族的人丁极为稀少,再加上这个家族的人们喜欢悠游四海,行踪飘乎不定,自从脱离了奴隶身份之后,也许是为了弥补几代以来的不自由,庖族之人足迹遍布各国之间,很少有人长期定居在同样一个地方。
而偶然有机缘巧合的人遇上了庖族之人,传得了几分解牛神技,便足以成为当世的刀工高手。
在东周初年的时期,封国间最负盛名的刀工高手,便是来自宋国,据传曾经得过庖族之人指点的“解牛神”南宫述。
而南宫述正是与易牙等人共同进入第二轮斗赛的厨艺高手之一。
如果易牙在这第二关想要拔得头筹,最大的劲敌,当然便是这深谙庖族刀法之术的“解牛神”南宫述。
第二轮的斗赛比的是刀工,齐国司礼单位的安排自然又有所不同。
这一次他们在广场上架起了十座刀台,每座刀台旁满满地插着各式各样明晃晃的尖刀,有大有小,有粗有细,几乎是和厨艺有关的刀子,都巨细无遗地陈列在上面。
而这场刀工大赛规定要在当场宰杀处理一样活物,因此在十座刀台旁便围出了一具兽栏,在兽栏中有牛有羊,有鸡有天鹅,更有一座池子,池中养了各式的水族生物,以备十位名厨挑选出自己最擅长处理的牲畜。
第二轮入选的名厨之中,有几个是广为人知的国际知名大厨,像是以刀工闻名的宋国“解牛神”南宫述,料理宫廷巨宴最有名的郑国名厨东关常优,来自许国的“无相居”传人许恶,除此之外,还有来自纪国、晋国的知名大厨。
齐国的礼官一声令下,十名入选的大厨便鱼贯而出,在礼官手中的金盘中抽签决定出赛的顺序。
第一个抽中的,便是这次刀工斗赛中,得胜呼声最高的“解牛神”南宫述。
只见那南宫述像是个黑色巨神一般,大吼一声,摊开毛茸茸的胸膛,大踏步走到兽栏前方,略一环视,便走人畜栏,硬生生将一头小牛空手抬起,扛在自己的肩上,走回广场。
那小牛在南宫述的肩上不住悲鸣挣扎,却仍然无法挣脱地的神力束缚。
南宫述大喝一声,便将小牛重重地放在台上,手上明晃晃地亮出一柄尖刀,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法,那小牛的颈上便是血光进现,鲜红的热血像是涌泉一般地溅洒在一个大木盆里。
等到血放得差不多了,南宫述闭目凝神,过了半晌,他圆睁怒眼,便以迅疾如风的手法开始支解那只热血已然放尽的小牛。
夷羊九在人群之中张大了口,看着这难得一见的解牛神技,看见南宫述的刀光如雪,雪花过处,小牛的肌肉一片片地无声无息卸了下来。
看来,这个“解牛神”果然名不虚传,光是这样迅捷的刀法,便是围观众人生平仅见。
夷羊九看得正出神的时候,冷不防耳旁和传来一个熟悉的语声。
那语声声量并不高,但是却离他的耳朵极近,因此虽然人群中有着议论纷纷的声响,那语声说的话却还是一字一字清晰传人耳中。
“不行不行,这样的刀法哪算得上是庖族的神技?无神无心,无形无意,当真是丢了庖家的脸面!”
夷羊九一惊,连忙转头望去,却看见一张满是油污和尘灰的脸,那张脸庞虽然污秽,但是笑容却开心而爽朗,嘻嘻而笑的大嘴需出不搭调的干净白牙。
看见这个人,夷羊九又惊又喜,不自觉便叫了出来。
“子司前辈!”
这个在他耳旁低语的人,居然便是在齐国边境荒郊,和夷羊九等人畅饮肉汤的奇人斐影子司!
一旁的坚貂和开方听见夷羊九的叫唤,也诧异地回过头来,看见斐影子司,两个人也睁大眼睛,露出欣喜的神情。
当日夷羊九等人和斐影子司虽然只有一夜的深谈,但是几名少年却对这个学识深远的奇人有着极好的印象。
而斐影子司对夷羊九等人的元神有着极为精辟的了解,虽然他在次日清晨便不告而别,但是夷羊九几个仍然对他十分好奇,也常常在言语间讨论他说过的奇闻异事。
这时候,站在刀台上的南宫述已经快要将那头小牛支解完毕,刀台满满排列着他切片下来的牛肉,像是折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一般,肉归肉、骨头归骨头地依序排列,煞是好看。
人群之中,这时响起了一阵一阵的赞叹声,有的人更是用力地鼓掌。
但是斐影子司却仿佛并不欣赏南宫述的神技,只是一径地摇头。
“肤浅!肤浅!”他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砂砾当作珍珠,牛粪看做猪肉!”
看见他的神情,竖貂忍不住低声问道:“他这刀法如果称不上一流,那还有谁能称得上是一流呢?”
斐影子司还没答话,身边却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
也到了这时候,夷羊九等人才发现斐影子司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的身旁,还有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留了一脸的大胡子,形貌看似粗豪,但是却有一双澄澈的眼睛,仔细一看,没有胡子的部分轮廓清秀,如果没留这样一部大胡子的话,也许还是个容貌斯文的书卷中人。
那人轻咳了一声,开始说话,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还有着一股抚慰人心的微妙感觉。
“庖族解牛,最重要的神髓并不是蛮力,最注重的是心随意走,刀随心到,用最少的力气,做最多的事,才是庖族解牛最精髓的技巧。你们看看那宋国的厨子,刀法快则快矣,用的却全是蛮力,他天生膂力颇强,用在这解牛之上是有些占便宜,但是真正的解牛之技,纵使你的力量弱似妇幼,也能将一头牛轻轻松松支解成功。想想看好了,那牛肉是要吃的食物,一个解牛之人,杀头牛便这样满身大汗,若是吃肉的是一般小民也就罢了,换成是贵族的话,看了你这样汗汁四溢,又有谁敢吃你的东西?”
夷羊九远远望过去,看见南宫述果然已经冒出了一身油亮亮的汗,那中年人不说还好,照他这样一说,果然真有几分恶心之感。
只听得那中年人继续悠悠地说道:“我曾见过真正的庖族解牛高手,他们的刀法轻盈,动作极小,绝不和骨肉直接冲突,只是顺着筋肉骨骼的势子前据后推,刀光过去,牛肉像是摧枯拉朽一般委顿落地,无声无息。而他们所用的刀子,十数年不用磨刀,而这个南宫述啊!你们等着看好了,切完这只牛,我看他的刀也要差不多了。”
便在此时,就像是要印证中年人说法似地,南宫述的尖刀“铮”的一声便断折当场,他却一点也不迟疑,顺手一抄,又在身后取出第二把尖刀,再将最后的一批牛肉卸下切好。
这样的动作依然干净利落,令人叹服。只是夷羊九等人在听过中年人的解说之后,却已经在心中有些看不起南宫述的刀法了。
过了一会,南宫述终于将整头小牛卸好,整整齐齐的肉片堆积如山,卸下来的牛骨也排得极为整齐美观。
这时候,四周围的掌声、欢呼声不绝于耳,而南宫述也颇为志得意满,他高举双手,便在众人的喝采声中走下刀台。
南宫述的刀工表演结束,夷羊九这才转过头看着斐影子司,好奇地问道:“子司前辈,您怎会到这儿来的?那一日您又去了什么地方?我们一大早醒来,却已经见不着你了。”
斐影子司笑道:“我来则来,去则去,不因为你们而来,也不因为你们而留,这样的因缘,才算得上真正有趣,是不是?”
开方也笑道:“好一个来则来,去则去哪!不过现在前辈又来了,那又是‘不因为什么而来’的呢?”
他本是个擅长卜筮之人,对于这种言语上的机锋有着浓厚的兴趣,偏偏遇上夷羊九这些人却都是动手的兴趣大过动口的家伙,所以此刻听见了斐影子司说这样的话,他便来凑趣地接上几句。
听了开方这样的问话,斐影子司的脸上突地露出忧虑的神情,笑容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们这次来,是因为这儿很可能会发生严重的变故,也很可能和你们有关。”
夷羊九诧异地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和我们有关?什么事情会和我们有关?”
“据我所知,这场煮食大赛会有元神族人出现,而他们的图谋,很可能会和你们有关,因此你们更要特别小心。”
“元神之族?”夷羊九深深地吸了口气,几日前在“抵角之戏”大会上的惊险经历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又会有元神族人出现?是坏的那一种吗?”
斐影子司若有所思地望了那中年人一眼,叹了口气。
“如果是他来了,这儿会出现的元神就不会是什么好对付的善类了。”
“他?”夷羊九好奇地看着那大胡子中年人:“他是……”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们,我是怎样得知元神族类的事,以及学得超越时代知识的吗?”
夷羊九和开方、竖貂都点了点头,当日斐影子司便曾经简单说过;他自己的经历,也知道他的许多知识都来自古代朝取城外的一处石窟。
在那座石窟的洞壁之上,有着超越时代的奇异知识,据说是一个来自奇异时空的异人狄孟魂所留下的。
关于狄孟魂的传说,早已经湮没在时光之流中了,只有一些零星的记载中说过,说他是个不死的奇人,曾经在三千多年前的古山海经时空中出现,而在几十年的周宣王时代,还有人曾经见过他。
不过,这一切毕竟都只是稗官野史似的传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根据。
斐影子司看看几个少年有些出神的模样,点点头。
“这个人,便是保管照料那石窟的桑羊家族中人,”他笑笑说道:“也是我那业师的儿子,名字便叫做桑羊歜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