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空旷山崖上,俏生生地站着两个身影。
一身月白色丝袍,随着晚风衣袂飘扬的纤细身影。
夷羊九定睛看着那两个人影,映着月光,看见那是两个年纪很轻的女孩。
两人的容貌颇为酷肖,看起来像是姐妹,但是身材高矮略有不同,神情也全然相异,一脸冷傲的女孩中等个子,脸上像是寒霜一般,面无表情。
另一个女孩却要比她高上一个头左右,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笑嘻嘻地,让人一看就心情好了起来。
如果说前一个女孩是冰雪,她的样子就像是暖煦的春阳。
方才开口的,便是那个头矮一些的冷艳女孩,她沉着脸,冷冷地说道:“不过,你终究还是回来了,城里的叔伯祖们还是要我们来接你。”
她的言语虽然非常无礼,但是桑羊歜银却像是不以为忤,看着她们两人的模样,仿佛有些失神。
“很像啊……”桑羊歜银喃喃地说道:“很像她啊……”
夷羊九在一旁有些摸不清楚头绪,听女孩的口气,她们仿佛是来自羊城的人,此番前来便是要接桑羊歜银回城,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冷艳女孩的口气非常的无礼,说话的口气,仿佛桑羊歜银是个最令人看不起的人。
只见桑羊歜银茫茫然地看着她们二人,高个子的女孩抿了抿嘴,有些不自在地笑笑,而那冷脸女孩脸上一红,更是有些不悦了起来。
“你……又在搞什么鬼?你又想要做什么?”
桑羊歜银怔怔地看她,又看了看高个子女孩,轻轻地问道:“你……你们是紫玉的双胞胎吧?长得好大了,哪一个是姐姐,哪一个是妹妹?”
那冷艳女孩一皱眉,有点不自然地顺口回答道:“我爹爹的名讳,你还有脸提起吗?”她的声音中微带着怒意。
“我便是姐姐桑羊静。”
那高个子女孩咯咯一笑,眼珠子微转。
“那我便是妹妹了,我是桑羊晴。”
听见她们的说话,夷羊九微感诧异,因为这两个女孩的长相虽然相似,但却仍然有不少差异。
如果是双胞胎,似乎应该更相似一些,夷羊九自己认识过几个双胞胎朋友,却很少看见有哪一对双胞胎像她们这样,虽然容貌相似,神采、个性却像是全然不同。
一旁的桑羊歜银仍然不改原先的失神表情,喃喃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轻声说道:“你们和你们的妈妈长得好像……”
听见他说出“妈妈”二字,桑羊静突地杏眼圆睁,脸上更是红霞陡起,却是真的动怒起来。
“我不准你提我妈妈的名字!”她大声说道:“你不配!你是个禽兽不如之人,害了她一生还不够吗?”
听见桑羊歜银提及了“妈妈”,连一旁的桑羊晴也收起了满不在乎的轻松神情,脸色凝然沉重。
桑羊歜银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却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吧!往事已矣,多谈何益?”他仿佛散尽全身力气似地,一身的倦态和失落。
“我跟你们回羊城。”
他说走就走,转身缓步而行,桑羊静楞了楞,便跟着他的身后走过去。
夷羊九有点发怔,却看见桑羊晴笑嘻嘻地走过来,递给他一方丝绢。
“你刚刚在哭吧?哭的声音好难听,”她咯咯地笑道:“那么大的一个人了,满脸的鼻涕眼泪,也真是好笑呢!”
夷羊九瞪了她一眼,这才想起自己果然哭得一脸涕泪,他本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伸起袖子在脸上揩了揩,却不接过那方丝绢,也不理会桑羊晴,便大踏步跑回易牙等人睡觉的地方,将他们叫了起来。
几个人睡眼惺忪地跟在桑羊歜银的身后,踩着已经快要天明的曙光,走上鲁国边境的大道。
一路上,那冷言冷脸的少女桑羊静便不再说话,只是一迳地赶路。而妹妹桑羊晴却是吱吱咯咯地笑语嫣然,有时凑着姐姐的耳朵对夷羊九指指点点,仿佛在讨论着什么,有时又跑过来找个理由和易牙等人搭腔,却故意避开夷羊九,就是不找他说话。
易牙和开方等人都已经有了家室,对于人情世故也有不少了解,两个人贼兮兮地相视一笑,知道这高大帅气的小九又惹动了几分少女的情丝,眼前桑羊晴刻意不理他的举动,真正的讯息便是“我要你来注意我”。
但是夷羊九却不是那种在乎小女孩思绪的细腻男人,对于桑羊晴的行止态度,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桑羊晴越是冷落他,他便乐得走在队伍的后方,悠闲地叼着一根草,看看鲁国境内的风景。
天色微明的时候,远方的鲁国都城曲阜已经遥遥可见,桑羊歜银沉默了一会,突然间回过头来,高声说道:“易牙。”
胖子易牙应声道:“在。”
“左右无事,我便来考考你这些年来的境界,”桑羊歜银朗声说道:“你可记得,你那元神‘庖人’是个什么属性的元神?”
“当然记得,”易牙笑道:“是属‘火’的。”
“我桑羊家虽然世代很少出现身怀强大元神技法的人,但对于这‘元神’一物的了解,却是独步当世,就连元神族人本身,见解之深,也少有人能及得上我们。”他若有深意地侧眼看了看一旁的桑羊静,发现她虽然依旧神色冷漠,却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说话,整个人不自觉地靠近了过来。
桑羊歜银欣慰地暗暗点头,却仍然朗声说道:“那你这‘庖人’元神又能做些什么?”
“还不就和我一样,”易牙好脾气地笑笑:“煎煮炒炸,煮好吃的东西,让人吃得痛痛快快啰!”
“你那元神是人之精华,特性是明亮灼热,能够将世上所有物事转化成引起人食欲的东西。但是这趟旅程之中,强敌环伺,若要保得性命,你可得将你这‘庖人’能力增强,不能只是煮菜了。你想想,一个没了命的厨子,又怎样能够煮出好菜呢?”
易牙搔了搔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可是,我就真的只会煮菜嘛!”
“一样东西,在不同人的手中可以发挥不同的功用。一把菜刀在你手里可以砍骨斫肉,切菜剖瓜。可是谁说你不能用刀来砍人呢?”桑羊歜银淡淡地笑道:“你那‘庖人’可以将天下万物做成让人馋涎欲滴的好吃东西,难道你就不会把那些有毒或是吃下去会出人命的东西让敌人心甘情愿吃下去?”
夷羊九拍掌笑道:“对对对,我就说过胖子可以用这招,只怪他从来不听爸爸的话。”
一旁仔细倾听的桑羊晴从来不曾见过几个人斗嘴,忍不住扯着姐姐桑羊静的衣袖,轻声好奇问道:“他爸爸?他的爸爸也很会煮菜吗?”
声音虽轻,夷羊九和竖貂等人都都听见了,更是哈哈大笑。
只见易牙没好气地说道:“我可没听见你要我把毒死人的东西做成好吃的玩艺儿,”他咬着牙,装出狰狞的神情:“你只说,便是狗屎,被易牙爸爸这‘庖人’处理过了,我这笨蛋夷羊九也会乖乖吃下去!。”
桑羊晴咯咯一笑,调皮地横了夷羊九一眼。“唉!胖子哥,哪天你真的做狗屎给‘某某人’吃了,可得叫我去看看热闹,”她假装叹了口气:“狗儿吃屎我是看过,人吃屎我就没看过了……”
在笑声中,桑羊歜银淡淡地谈谈说说,将开方、竖貂的元神能力都说了一遍,也顺便指点了他们将元神能力用在应敌上面的技巧。
开方的“解忧”有着预知的能力,所谓“如敌之机,百战百胜”,可以运用在对敌的策略之上。
竖貂的“万物”除了可以和鸟兽沟通之外,还能将木石之物转化形体,虽然他对这种能力仍然没有办法发挥到极致,但是将木石转化成松软的壤土,将金铁兵器化为液状的汁液,也是抵抗敌人的好方法。
众人之中,桑羊静最是沉默,但是夷羊九发现她是所有人里面听得最专注的,而他偶尔端详桑羊歜银的神情,却很微妙地发现,这个中年男子此刻询问几个人的元神进境,似乎是为了指点桑羊静才问的。
而聪明如桑羊静,或许并没有发现桑羊歜银的真正用意,因为他说话的时候从未正眼看过她,也没有把她当成教导的对象。
只是自然而然地,让夷羊九等人的元神知识流入女孩的脑海之中。
桑羊歜银的神色淡然,但是这样的行止却透现出对桑羊家女孩们的关心。
只不过,这样的关心,那冷颜冷语的桑羊静却不领情。
正当桑羊歜银在询问夷羊九有关“萝叶”能力的时候,讲到了“萝叶”的“天下第一元神”称号时,桑羊静轻轻地“咦”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
桑羊歜银细心地停止叙说,一时不察,便直觉地望向桑羊静。
等到想起来这动作不恰当的时候,却已经太迟。
果然,桑羊静幡然领悟,脸上微微一红,转念间也明白了桑羊歜银的用意,脸上又出现了怒容。“你……我……你不是什么好人,我可不稀罕你教什么‘元神’!”
桑羊歜银面露苦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桑羊静跺了跺脚,转身就快步前行,此时夷羊九忍了大半天的闷气,现在却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大声说道:“人家好心对你,你却从一开始便这样无礼,真不懂你父母怎么教你的?桑羊前辈这样的好人,你却一再羞辱于他,我真不晓得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不要以为你是羊城来的就有什么了不起,别人也许看你们是宝,我却看你们是一肚子草!草包的草!”
桑羊静大怒,“刷”的一声顺手便拔出佩刀,回头瞪着夷羊九,妹妹桑羊晴也是杏眼圆睁,嘟着嘴叉着腰,做出生气的神情。
“你敢说我父母?”桑羊静咬着牙怒道:“我们家和这人的恩怨,你又知道多少?”
夷羊九气往上冲,也大声吼道:“我哪知道你们有什么恩怨?我只知道人家一片好心,又是你们的亲戚长辈,能有什么仇?你这样无礼不敬,我看你们这桑羊家也好不到哪去!”
他一动起气来,便有些冲昏了头,骂着桑羊静,却没有想到这样一来,连桑羊歜银也一并骂了进去。
“我没有这样的长辈亲戚,”桑羊静咬着银牙,怨毒地瞪着桑羊歜银:“害了我母亲,让我父亲一世伤心的人,没有资格做我的长辈亲戚!”
此语一出,夷羊九有些楞了,他的嘴巴微张,一时间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桑羊静越说越是愤怒,怒气中还带着伤心,美丽的眼睛逐渐泛出了泪光。
“这样的人,你当他是个好人,可是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桑羊静的声音越说越响,泪水终于流下了脸庞:“玷污了自己弟媳妇的清白,害得自己的弟弟一生残废,一世伤心,这样的人,还有资格做人吗?”
她的声音虽然带着哭泣,却清亮悦耳,一字一字清晰地传进众人的耳里,夷羊九听得目瞪口呆,转头望去,易牙、开方、竖貂也是一副下巴几乎要掉到了地上的惊讶神情。
再望向桑羊歜银,只见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神色木然,只有眼神中有着极深沉的悲哀。
但是那悲哀的神情,却逐渐地变化,一转眼间,便已经被惊惶和警觉的表情取代。
从大道的彼端,这时传来了隐隐然的人马杂沓声响,间杂着几声凄惨至极的哀嚎之声。
那一队人马的队伍来得好快,前方有着几个身穿兽皮的野人不住奔逃,但是他们的动作虽快,却快不过队伍中的羽箭,那队人马中有着箭术极高的射手,“飕飕飕”几支羽箭射出,又是三名乡里野人应声而倒。
这时候,奔跑逃窜的野人已经剩下三五人,几名骑着马的军士将他们团团围住,居中一人哈哈大笑。
“野人哪野人!”那人是个脸色白净的中年将军,他笑道:“你们在田野间靠老天吃饭,又不是国君的策士军师,本就不应多口,需知多言惹祸,一切烦恼根源,皆因多口啊!”
那幸存的几名野人这时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跪倒在地,向那将军不住求饶。
“求饶啊?”那将军笑道:“饶了你们也不是不行,只是却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诚心悔过啊?”他一边说话,一边向身旁的两名随行副将轻松笑道:“他们要我饶了他们,若不给他们一个机会,人家还说我孔父子文没有大人之量哩!”
那两名随行副将凑趣地哈哈笑了几声,孔父子文举着马鞭,随意指了一个野人,笑道:“你!说说你为什么得罪了国君,要他自己下令来围杀你们?”他随意地看看四周,却看见了不远处夷羊九和桑羊歜银等一行人,眼中露出不为人知的残忍眼神,却只是一眨即逝:“说给大家听听,只要说得好,说得诚实,我便饶了你的性命。”
被他指中的野人是个精壮的青年,只见他浑身发抖,脸色像是死人一样的苍白,满头大汗,想要说话,却吓得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我……”
他只“我”了两声,便像被雷殛一般,声音陡地哑了,眼睛圆睁,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然后,从下身慢慢渗出了黄黄的尿液,还有一股臭味。
这野人居然已经死去,而且死前还相当的痛苦,连屎尿都遗了出来。
也没见到孔父子文的部下做出任何动作,没有人弯弓,也没有人动刀,但是不晓得为什么,这野人居然应声即死。
孔父子文“啧啧啧”了几声,又指着另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野人。
“你!看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些!”
那老野人看见同伴的死状,也是吓得满身发抖,但他毕竟年岁较长,多了几分见识,说起话来清楚一些。
“不……是因为我们……我们看见了国君,还有……还有……”他这一紧张,说起话来更是结结巴巴:“还有……咯呃……”
他这一声“咯呃……”拖得很长,整个人又像是前面那个青年一般,泄了气似地突然而死。
众军士虽然对几个野人的生死并不在乎,但看见了这样莫名其妙的死状却也啧啧称奇,大伙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那领队的将军孔父子文“哼”了一声,又指了第三个野人。
“不好听,说得一点也不好听。换你了!”
这第三个野人是个中年汉子,虽然吓得双目圆睁,好在他的口舌尚算便给,张开嘴巴便叽叽呱呱,滔滔不绝地开始叙说:“只怪我们多口,在打猎的途中遇上了鲁国庄公的车马,和车马前行的御卒开始斗起嘴来,我们……我们的同伴有的嘴里不干不净,说着说着,就说起先君桓公的事来了……”
那孔父子文笑道:“你们这些泥腿子也真是该死,便是死个十万次也不嫌多了,嗯!你们说起了先君桓公,又是怎么说来着的?”
那野人继续说道:“本来我们不知道鲁国国君就在左近的,如果早知道了,就是有了十个胆子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啊……后来我们的同伴就有人不干不净地说起了先君夫人文姜和齐襄公兄妹乱伦的丑事,也是我们同伴太过刻薄,说得兴起,便讥笑鲁国国君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是齐襄公的便宜干儿子而已……也不知道是要叫舅舅,还是要叫干爹……咯呃……”
他话一说得流利,反倒忘了送命在即,讲得兴起,还挥着手做动作,所以“咯呃……”一声长气死去的时候,双手兀自挥在肩上。躺在地上的尸体手臂高举,还带着叙说的神情。
而剩下的两名野人也没能幸存,几乎在同一刹那也倒地而死。
这样的死法,既诡异又迅速,死者的身上都不见鲜血和伤口,更没任何人接近过他们。
只是突然猝死,却没有看见是什么人出的手。
但是看在夷羊九等具有元神能力的人眼里,却是一目了然。
因为他们都清清楚楚看见,在孔父子文的身后,这时有个如冰如镜般晶莹的人形,弯着透明水晶状的长弓,搭着蓝亮的光弦,射出同样冰晶透明的小箭。
那宛若寒冰的小箭,看上去还冒着丝丝的寒气。
“嗤”的一声,冰箭破空而出,中人即死,只要被它穿过身体,那人便要登时气绝。
方才那几个野人便是中了这样的冰箭,穿胸而过,中者立死。
这孔父子文居然也是个元神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