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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黑色星期五

作品:伪装者原著小说 作者:张勇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夜色迷离,天空灰蒙蒙的,落着小雨。细雨纷飞的街道上,明台穿着长而宽的黑色皮风衣,戴着一副黑色皮质手套,站在昏黄的街灯下。他脱下皮手套,修长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明亮的翡翠钻戒,他的目光锐利地盯着街对面的一家月色咖啡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名牌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

    他身边有不少洋车经过,车轮碾压在积了水的青石板上,不时有淤积的雨水溅起水花。

    明台的手指上玩弄着打火机,开着,关着,看看火苗,看看街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昂首阔步穿过大街,直奔对面迈尔西爱路的月色咖啡馆而来。

    门被推开了。

    明台头发上抹了发蜡,嘴里叼着香烟,双手插在皮衣口袋里。他皮衣里穿了一件花花绿绿的格子衫,衬得整个人都有点轻浮味道。

    有客人很注意地回头看他。他也打量着客人。

    咖啡馆里灯影迷离,花衫人影,分坐着四五桌客人。人人都像是揣着心事,一副严肃、紧张的表情。明台步履轻盈,姿态华丽地走进去。

    他像一个引人注目的焦点,又像是一支风向标,吸引着咖啡馆里每一个人的目光。

    有人在窃窃私语。

    “是他吗?”

    “不太像。”

    “要行动吗?”

    “等信号。”

    有人在故作平静,甚至有人在怀里摸着硬邦邦的枪。

    所有的这一切,都被明台尽收眼底。他嘴角带着不屑的笑意,神情倨傲地扫视着客人们,突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朝靠吧台的第一个位置走去。

    他看见了程锦云。

    程锦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很安静。她的脸对着昏黄的壁灯,显得有些僬悴和疲惫。她的手平放在咖啡桌下面,她的面前是一杯已经冷却了的咖啡,她大约已经枯坐了很久。

    “小姐,你在等人吗?”明台笑嘻嘻地凑过去,轻浮的笑靥,似乎一脚就滑进了他另一个纨跨子弟的生活世界。

    锦云直接无视他。

    “小姐,你不介意的话……”明台礼貌地申请坐下。

    锦云说话了,声音很低:“马上离开。”

    她下意识用眼神提示他,自己的双手戴着一副锃亮的手铐,她想,以他的视角,他应该能看到。

    她想错了。

    “小姐你很有个性,我喜欢。”明台拉开椅子坐下,张狂地打了一个响指,程锦云一下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翡翠钻戒,他给了她一个暗号,极强地刺激着程锦云的神经,她猛地来了精神,一双眼睛睁得雪亮。

    一名服务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先生,您需要什么?”

    “跟这位小姐一模一样。”明台说。

    服务生的目光阴沉地落到程锦云脸上,说:“好的,先生。”他躬身退下。

    “小姐,你脸上的气色不太好。”明台的右脚跷在左膝上,在咖啡桌下悄悄延伸下去,皮鞋尖踢到锦云的膝盖。

    锦云那一双藏在咖啡桌下,戴着手铐的手快速伸出来,摸到明台皮鞋里,取出一根细铁丝。

    咖啡馆另一座,76号的童虎和一名心腹正在关注着明台的一举一动。

    “要动手吗?”

    童虎说:“再等等。别抓错了,抓错一个浪荡公子事小,大鱼漏网了就功败垂成了。再看看,谁也跑不了。”他回头示意服务生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天使,真是美得耀眼……”明台说。

    锦云用细铁丝打开了手铐。

    服务生端了杯热咖啡给明台。然后,服务生退到童虎桌前,示意他一切正常。

    明台环顾左右,微笑着,说:“偏偏你来了,夺走了我的梦。”

    “你做了什么梦?”她问。

    “爱情梦。”明台的皮鞋尖点着她的膝盖,借着西餐长桌布的掩护,用脚尖发莫尔斯电码,接着说,“换言之,你夺走了我的爱。”

    明台发出的密码是:你负责左边三个,其余归我。

    “这个罪名有点大。”锦云说。

    “想补偿吗?”明台俏皮地问。

    “有机会吗?”

    “当然。”他把一只长腿斜下来,她从他裤管下摸到一把绑在小腿上的手枪,她稳稳地接住了枪。

    童虎看他们聊得很开心,对手下说:“这个女共产党很狡猾,她想让我们把这个搭讪的花花公子当接头人抓起来。我很了解共产党的一贯作风,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同伴,不惜牺牲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引诱一个孩子来做挡箭牌。去,把那不知死活的少爷给拎走。”

    一名手下赶紧站起来,正要走过去,忽见明台跳起来,他指着程锦云的脸,毫无风度地骂了起来:

    “你别不识抬举!少爷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气。你这种货色也就配爷拿来压箱底了……”

    程锦云气得脸色“黑”了,倏地站起来。

    随着锦云的一站,咖啡馆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锦云站起来的瞬间,明台拔枪就射!掩护锦云一个漂亮转身,二人背靠背,相互掩护,枪火一片,弹无虚发。

    咖啡馆的前门被人堵住了。

    黎叔冲进来,长枪开火,将欲逃出门外的特务击毙。

    有人企图往吧台后逃窜,被从后面围堵过来的郭骑云开枪击毙。

    四人为战,当场血洗月色咖啡馆,打死所有在场的76号特务。

    锦云冲到黎叔身边,叫了声:“黎叔。”

    黎叔说了声:“撤!”

    二人从咖啡馆大门撤退,直奔街心而去。

    这边,郭骑云和明台从吧台后转到后街上,奔向事先停放好的汽车。郭骑云、明台上车,明台持枪警戒,郭骑云发动汽车。很快,汽车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硝烟散尽,月色咖啡馆留下了十三具汪伪特工的尸体,咖啡馆吧台上的日历本,翻着大年初二、星期五的日历牌。

    迈尔西爱路上的兰心大戏院散场钟声响起。在明台听来,钟声十分耳动听。

    四个小时前。

    大年初二的下午五点半左右,霞飞路华东影楼的门口挂着“春节期间歇业,大年初五开张”的牌子。

    明台坐在一张很艺术化的条桌前,翻开一本厚厚的相册,这是影楼为了招揽生意特地制作的一本影集,每一张照片的质感都很棒,拍摄技术一流,除了少量的风景照,几乎清一色的是人像大头照片。郭骑云替他煮了一杯咖啡。

    “组座。”他笔直地站在明台面前。

    明台抬头看了看他,问:“全都是你拍的?”

    “是。”

    “技术不错。”明台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感觉余香满口,不由得赞了一句自己的属下,“嗯,咖啡煮得也不错,烈而香醇。”

    “味由心生,组座。”郭骑云答。

    明台从口袋里掏出一卷胶卷,说:“尽快冲洗,我要知道胶卷里的全部内容。”

    “是,组座。”郭骑云接过胶卷。

    “这房子是你租的?”

    “是,每个月三十八块钱。”

    “你自己付?”

    “不是,组座付的。”

    明台一愣。

    郭骑云顿悟,说:“前任组座‘毒蜂’付的,付了半年的租金。卑职的薪金哪里够租铺面,况且这里地皮昂贵。卑职租住的公寓洋楼,带着天井,一个月才八块钱租金。”

    “‘毒蜂’薪金很高吗?”

    “也不高。”

    “哪来的钱呢?”

    郭骑云看着明台,说:“您什么意思?”

    明台笑笑,说:“郭副官,我觉得你对我,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没有松懈过你的戒备之心。”

    “卑职不敢。”

    “我是你的上司,我希望彼此间能够真诚合作,也希望你将来在我面前尽一个副官应尽的职责,而不仅仅是煮一杯咖啡来讨好我那么简单。”

    郭骑云知道他要表达的意思了:

    “组座,我们行动组的电台有两部,前一部因为‘毒蜂’殉职,被76号搜走了,除了‘毒蜂’,还损失了一名谍报员。另一部在我这,就藏在影楼里。这里是法租界,相对安全,也很隐蔽。”

    “电台还在用吗?”

    “在。”

    “重新更换一次母本,这是命令。”

    “嗯。”

    “我想让这家影楼多一个女主人,你觉得怎么样?”

    郭骑云的神经一下绷直了,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明台的眼睛。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有女人。您派人来,不太方便。”

    “你简历上可没写这一条。”明台喝着咖啡,想着心事。

    “所以,卑职请求组座格外关照。”他话说得委婉,其实是回绝了新上司的新指令。明台始终觉得这个郭骑云身上有许多未解之谜。

    第一个谜就是“毒蜂”的死。

    此刻,门铃响了,三长一短,郭骑云脸上顿有仓皇之色。

    “是谁?”明台问。

    “是……中共的地下党。”

    “谁?”明台倏然站起来。

    郭骑云硬着头皮,说:“三长一短,是中共上海地下党的暗号。‘毒蜂’跟他们曾有合作,现在是国共两党合作期间,大家相互有通往来。不过,三长一短,是他们紧急求救暗号。”

    “去开门。”明台说。

    “是。”郭骑云快步下楼去开门。

    明台掏出手枪来,子弹上膛。他慢步走到楼梯口,他的枪口对准了楼下的玻璃门。

    郭骑云打开门,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他不认识此人,照惯例问道:“先生,我们今天不营业。”

    “我不是来照相的,我找人。”黎叔说。

    “找朋友还是找亲戚?”

    “找妻舅。他从下江过来,不识路。”

    “下江人去陪都的多,他到上海,一定另有缘故吧。”

    明台听得心里堵得慌,原来,国共两党联络的暗号与军统局上海站的联络暗号,几乎换汤不换药。这只能证明一点,“毒蜂”与共产党合作由来已久,双方早已熟悉。

    那么,“毒蜂”行动组与共产党合作,就是郭骑云身上的第二个谜。

    黎叔一走进来,明台就认出来,此人就是他在香港来福巷错认的那个身手不凡的中年人,他居然是共产党。

    明台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明镜的身影,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收起了手枪。

    “事情紧急,我才来请你们帮忙。”黎叔说,他的目光突然停在影楼的楼梯上,明台风度翩翩地走了下来。

    “是你?”黎叔眼中有惊异之色。

    “我们见过面,还交过手。”明台说。

    “对,你一见面就想要我的命。”黎叔淡淡一笑,问,“为什么?”

    明台对这个问题有些尴尬,说:“我要是说,我当时认错人了,你信不信?”

    “做我们这一行的,相识就是缘分。认错了,证明我和你有缘。”黎叔说。

    这口吻很像“惠小姐”,明台想。

    “你来有什么要紧事吗?”明台问。

    “你们这里谁做主?”黎叔看着明台和郭骑云,显然,郭骑云从哪方面看,都比明台够资格担当重任。

    “我做主!”明台的声音清亮,掷地有声。

    “那好,我是上海地下党‘锄奸’小组的组长,我叫黎叔。我们的组织曾经和你们的上任‘毒蜂’有过多次友好合作。所以,危难关头,我来请你们帮忙,事情非常棘手。”

    “出了什么事?”明台问。

    “半个小时前,我的一名手下去东湖宾馆窃取一份汪伪军需官的重要文件,她失手了,在宾馆门口被76号的鹰犬给逮捕了,幸好,她把文件及时扔进了垃圾箱。”

    “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跟她约定,如果失手,把敌人引到月色咖啡馆,由我设法营救。”

    “76号的人不是傻瓜。”

    “的确不傻。所以,我在她包里事先放了一封密写信,写了晚上八点,在月色咖啡馆碰面。因为时间很紧,所以,特务们直接带她去了指定的咖啡馆。”

    “既然圈套是你定的,你就直接去营救好了,何必找我们呢?”

    “他们有十三个人,这是我没有预计到的。他们一般只出动一组,六个人,这次,他们两组同行了。我需要帮手。”

    明台想了想,看了看黎叔,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见到这个人会有一种异样的好感,是因为他跟姐姐认识吗?他是大姐的朋友吗?那箱子最终落到“惠小姐”手上,那么,他跟“惠小姐”是什么关系呢?上下级?

    “咖啡馆内部图,有吗?”明台问。

    “我画给你。”黎叔掏出一支笔来,郭骑云马上提供一张信笺纸,黎叔快速画出内部结构,出入的途径,一目了然。

    “你手下长什么样?”明台一边问一边快捷地勾画出进出的方向和具体撤退的路段。同时,一张照片摆在了明台眼帘下。

    “惠小姐。”明台脱口而出。

    “你们认识?”黎叔的目光对着明台别具深意地一瞥。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明台的嘴角挂着一抹笑意。所有在他心中生出有关“两党”的小障碍,由一张照片全部破除。明台的心底想着只有两个字:营救。

    “制订计划,马上准备行动。”明台说。

    黎叔收起照片,由衷地说了句:“谢谢。”

    “等一下。”明台忽然想起什么,说,“如果我们配合贵党营救成功,贵党从汪伪军需官身上获取的利益,是否能双方共享?”

    黎叔微微一笑,颔首说:“当然。”

    明台点点头,说了句:“出发,具体细节车上说。”

    四个小时以后,月色咖啡馆酿就惊天大血案。

    第二天,上海滩各大报纸用大幅篇章详尽地剖析了这场血案。因所处环境不一样,所以,报纸的标题也就完全不一样。租界内一片赞誉之词,沦陷区满篇愤慨悲情。“格杀汉奸,青史留誉”与“刺客当道,暗杀者血腥”形成鲜明对比,一时海上风起,海浪汹涌几乎要湮灭租界里的暗礁和沦陷区的膏药旗。

    十三具尸体搁在76号大院里,都蒙上了白色的麻布,沉重的死亡气氛笼罩着76号每一个人的头顶。成天价的叫嚣、杀戮、酷刑,每日里押着犯人逼迫他们跪在阴暗、潮湿的墙角,朝着他们脑袋开枪的快感,瞬间被这十三具臭肉给毁灭了。

    黑色预警,黑色星期五,黑色的墙角下,不再是“抗日分子”的血肉,也开始弥散出刽子手血腥冲鼻的腐肉味。

    黑气、死气从下至上的开始分流、充溢,充斥着76号每一个房间、每一个人、每一根神经。事实教育了“嗜杀者”,头上有青天。

    每一个汪伪政府的官吏,心里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汉奸”的烙印,是他们想抹也抹不开的。

    有那“天良”尚未丧尽的,心都是虚的。走路看见影子,也怕是有人跟在后面要杀他,太阳底下走不得,月光底下同样不敢走。

    76号的小头目们心里很清楚。他们的威信遭到了一次重创,他们的手下惶惶不安了,这不是一次小型狙击,这是一场有预谋、有成效的大规模“屠杀”。

    杀戒已开,76号的鲜血就会溅向任何角落。

    强权不代表“实力”,76号一样会成为“暗杀者”案板上的鱼肉,一种前所未有的大恐惧充斥在汪曼春的心头眼底。

    十三名死者的家属,有老有少,还有青春美貌的妇人,一个个披麻戴孝,跪在76号的西花棚院子里。哭声震天,大有把76号的西花棚给哭垮的架势。他们喊着“严惩杀人凶手”和“杀尽抗日分子”的口号,呼天抢地,有两三个妇人用头猛烈磕着地上的青砖,磕得一头血包,一个个像节妇一样,做出一副寻死觅活的模样。汪曼春清楚地知道,那三个妇人都是童虎的姨太太,主心骨没了,家就散了。如今这样闹腾,也就是想多要些安家费。当然,估计也有真心要殉情的,至少在汪曼春心里,对“情”字一直抱有幻想。

    梁仲春来了,他穿了一身黑色丧服,垂头丧气。

    这个人和这身衣服、这副表情,让汪曼春感到恶心。汪曼春认为这个关键时刻,应该穿上军装,杀气腾腾地为士兵鼓气,而不是来哭丧。

    梁仲春双眼空洞,绷着干枯得如同一张死狗的脸。他的手垂下去,眼泪从空洞洞的眼窝里迸落下来。

    梁和汪的手下很不安地站着。

    家属们也不哭丧了。

    西花棚院子安静下来。

    梁仲春说:“我的兄弟们,在昨天夜里,在新年伊始,为新政府的安全和新政权的稳定付出了宝贵的生命。鄙人痛心至极!”

    家属们的哭声又起。

    “重庆政府和延安分子的屠杀行为,令人发指!鄙人不胜愤慨!”梁仲春的声音高亢起来,他涨红了脸,因为过于激动,连脖子都变得很粗,“法租界内的无良报刊,造谣污蔑,中伤我76号的名誉。在这里,我郑重地向大家保证,我一定会将制造‘新年谋杀案’的凶手绳之以法!还上海滩一片朗朗青天!”

    汪曼春的鼻孔里喷着冷气,她转身离开了。

    梁仲春看着汪曼春娇小傲气的背影,对手下说:“我们要同心协力,抓获上海滩上所有的抗日分子,为大日本皇军,为汪主席分忧,守住我们的阵营。不可退缩,不可畏死,不予人攻击的口实,力求忍耐,早日捕获真凶,为死难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汪曼春独自走出76号的大门,门口居然有人在等她,她十分意外。

    阿诚一直在76号门口守着,他并不知道汪曼春什么时候会出来,他只知道,等着汪曼春出现,等这个女人迈出76号大门的第一时间看到自己。因为此刻自己代表明楼,代表明楼的关怀。

    果然,汪曼春看见阿诚站在岗哨底下受着冻,着实心尖一热,有人在默默关心她,照顾她,注视她。

    “汪处。”阿诚迎上去,“我家先生叫我在这等着您,带您回汪公馆。”他在雪地里杵着,寒风割着他的耳朵,他的耳根通红,手上和耳垂上有明显的冻疮。

    “你怎么不戴个手套和耳套啊,或者坐在车里等也行啊。”汪曼春毕竟是女人,看着阿诚受冻心里有些不忍。

    “先生吩咐,就在门口等着。坐车里等,对汪处不尊重。”阿诚恭敬如仪地替汪曼春开车门。

    “师哥在我家?”汪曼春一面坐上车一面问阿诚。

    “是,昨夜里他就去了,忙着布置灵堂。原本要叫您的,知道您这里也出了事,就没惊动您。先生请了法师替汪老先生做了水陆道场,准备着初七出殡。先生说,出殡的时候务必隆重,所以,请汪处过去商量一下,筹备一下。”

    车缓缓启动。

    汪曼春隔着车窗看着两旁逆行急闪的树木,幽幽地说:“人已经死了。”

    阿诚不说话。

    汪曼春说:“槁木成灰,没意义了。”她说的是自己的心,心只剩下一堆灰了,她别过脸去,不让眼泪滴下来。失去了叔父依靠的汪曼春,不仅感到恐惧,思绪甚至还有些凌乱。

    明楼,靠得住吗?她在想。

    如果这一生一世都要靠自己,自己还有什么欢乐可言呢?

    靠自己,对于女人来说,不是要强、而是时势逼得你要强。

    路,已经被自己越走越窄,路,变得荒凉且寂寞,没有人有义务陪着自己走在一条看不见前景的蓬蒿丛里。

    包括自己的心上人。

    湖水泛着涟漪,雨雪初晴的天空泛着天蓝色的暧意。

    法国公园的茶餐厅里一片宁静、祥和。黎叔坐在茶餐厅的中间,面向着靠湖水的窗,阳光绚丽,湖水的颜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多姿多彩,变得一片光明。

    明台的手里拿了份报纸,走了过来,径直走到黎叔身边的位置上坐下。这是上海抗日联盟不同寻常的一次会面,预示着国共两党的间谍坐上了同一条风雨同舟的战船。

    “你好。”明台因自己年轻,所以主动问好,这是他明家的规矩,习惯成自然。

    “你好。”黎叔作答。他对这个出手不凡的年轻人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就像在香港来福巷他一出手就要将自己置于死地,那股狠辣的劲,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我来拿事先说好的东西。”明台说。

    利益均沾,明台想,中共地下党搞到的汪伪军需库的情报材料,自己有权分一杯羹。黎叔微笑着从皮包里取出两根“黄鱼”,用一张手帕包裹好,递给明台。明台接过来,心里就纳闷了。他浅笑了一声,“怪了,我像是来化缘的吗?”

    “我的前任与你的前任合作过多次,都是这样均分利益。这次行动中,我的人在获取军需库情报的同时,做出了‘劫财’的假象,拿走了军需官身上的三根‘黄鱼’,我分你们两根,作为报酬。你不是化缘,我也不是施主。彼此分享所得而已,我得情报,你得钱财。”

    “这可不是什么好建议。”明台的口气很淡,他脸上的余霞还未褪尽,依旧露着温雅的笑容。可是,这笑容里隐隐透着一股敌意。

    黎叔笑笑,说:“如果将来贵党有人落难,我们也会出手援助。”

    明台握着两根“黄鱼”,扭头瞥了一眼身后。

    “你找什么?”黎叔问。

    “找你手下,值两根‘黄鱼’的人。”明台答。

    黎叔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你们不是第一次合作?”

    “对。”

    “你结婚了吗?”黎叔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

    “我想,快了。”明台从容不迫地回了一句。他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翡翠钻戒还给黎叔,这是黎叔昨天给锦云的一个暗号。

    “那我要恭喜你了。”黎叔收起戒指,说,“现在的上海就像是一艘风雨飘摇中的海船,而我们就是这艘千疮百孔海船上的水手,为了这艘船能够平安靠岸,我们要不停地给这艘船补漏,不停地扬帆,不停地打着求救信号,不停地调整航向和罗盘。我们需要联合起来,在上海打开一个新局面,只有同心协力,才能与76号分庭抗礼。”

    明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来,他抽出一支烟,点燃,吐出一口烟圈,香烟袅绕笼罩着他的脸。

    “你有什么意见或者想法,都可以提出来,大家商量。”黎叔很客气。

    “你问我啊?”明台敏锐地侦视了黎叔一眼,他加重语气说,“我和你,我们俩的‘前任’都殉职了,现在的军统上海站A区行动组,是我说了算。‘毒蜂’的规矩就得改一改了。”他言语犀利。

    黎叔知道明台是有所指,说:“据我所知,你们行动组资金短缺……”

    “这是你该操心的吗?”明台不客气地堵了黎叔一句。

    “我想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应该说,是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毒蜂’能与贵党长期合作,想必都是‘黄鱼’居间促成。我跟他不一样。我什么都缺,缺情报来源,缺枪支弹药,缺可靠的线人,我唯独不缺钱。”刷的一声,他把那两根“黄鱼”推还给黎叔,“我与你,有如此杯中之茶,和而不同。”

    “和而不同,事物都存在双面性,人也一样。我们不会强求与你们合作,但是,也请你们时刻记着,我们和你们现在是抗日联盟。”

    “你想告诉我什么?”

    “电台。”

    “电台?什么意思?”

    “‘毒蜂’留在影楼的那部电台是双用的。”

    明台顿时露出难以控制的惊讶表情,真的是难以想象。

    “……你是说,‘毒蜂’跟你们,跟中共地下党曾经联用同一部电台?”

    黎叔点点头。

    “荒唐!”明台克制自己的情绪,压低了声音,带着怒容。

    “那部电台,是我们提供经费在苏联购买的,我的前任跟‘毒蜂’事先有约定,当时我们的报务员被杀害了,所以起用了你们的报务员,也就是你现在的副官郭骑云,这部电台负责向重庆和延安两方面汇报工作情况。影楼的租金也是各付了一半。我们希望,贵党能以大局为重,‘毒蜂’虽然走了,电台不能废弃。”

    “我没打算废弃,也没打算跟贵党共享。”

    “和而同也好,和而不同也罢,总之,大家在一条船上,就该同舟共济。”黎叔看着明台,目光深远。

    “年轻人,把目光放得远一些。你们的蒋委员长尚且放下身段来联共抗日,你有什么理由来拒绝抗战联盟呢?”黎叔的话讲得很平淡,像家常话,“我觉得你是怕不知不觉地跟我们走得太近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怕被赤化,所以,你违心地要拒绝合作。”他话中深意寄于言外。

    明台的眼里像蒙了一层烟雾,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黎叔、“惠小姐”,他们的形象,他们的风度和谈吐,与传说中的“共匪”实在是相去甚远。

    他绷着脸,其实悬着心。

    他有点怕跟他们多接触。但是,骨子里他又对他们有亲切感,绝非好奇那么简单。

    黎叔走了,他把那两根“黄鱼”留在了茶桌上。

    大年初七,汪芙蕖出殡。

    街面上很肃静,明楼事先派人清理了街道,素车纸马都堆在一辆租借的卡车上,没有用吹打鼓乐,请了很正规的西洋乐队,演奏悲伤的哀乐,棺材上盖着青天白日的国旗,用一辆车运载棺材,一切都像是西洋人在办丧事,没有搭千里篷来让人吃喝送礼。

    那幅旗帜,明楼跟汪曼春商量了很久,按理说,应该盖新政府的旗帜,可是南京政府沿用着重庆政府的青天白日,附加标志还没有研究出来。如果盖伪满洲的旗帜,汪曼春觉得不妥,汪家又不是旗人,而且,汪曼春始终认为,汪家是为国家做事,不是为皇家做事,所以考虑再三,他们决定沿用了国民政府的旗帜。

    明楼心底觉得汪芙蕖棺材上盖这面旗,不仅滑稽,而且刺目。但是,汪曼春认为这是盖棺论定,无论新旧政府都要给汪芙蕖这样的荣誉。因为汪芙蕖为新旧政府的财政和金融都作出过很大的贡献,在乱世中能凭一己之力稳定金融市场也是一件极大的功德。汪曼春对于明楼取消长篷丧宴,感到很满意。

    她觉得这种仪式既隆重又从简,她也没有炫耀富贵或者权势的意思。

    汪芙蕖没有子女,所以,汪曼春成了唯一的“孝子”,她依旧穿着军装,眼睛里含着杀气,在她看来,只有杀人,才能避免被人杀。

    明楼和汪曼春一起送走了汪芙蕖最后一程。

    明楼的心里,对这个曾经做过自己经济课导师的人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他对所谓的汪导师早就麻木了。从他第一天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死于汪芙蕖精心设计的经济圈套,他就把这个人踢出尊敬的范围之外,从他第一天知道汪芙蕖附逆,他就把这个人当做是“死人”了。

    明楼站在一处清静的佛家寺庙里,听着梵音绵绵。汪曼春垂手立于栏杆下,凝望着放生池中的清水,他们一高一低地站着,阿诚在远处候着,很安静的一幅画面。安静到池水都无涟漪,静静的如死水一潭。沉重的宁静,美丽而忧郁的痕迹,最终以明楼脱下外套,包裹起汪曼春,揽她入怀,而结束整个漫长的“葬礼”。

    是两颗曾经相爱过的“心”的葬礼,也是爱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