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鹰唳长空,一支骑兵卷起漫天黄尘,奔行在黄河南岸的高崖上。十丈之下,大河滚涌,浪涛堆雪,长风猎猎,却吹不散马悍胸膛的沸腾。
船!没有船!
为何向西?当徐晃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时,马悍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是的,这一次,若不是马悍及时发现大河之上没有船,必跌入贾诩与张绣联手挖出的这个坑。
这话怎么说能?马悍不错是有个“金手指”,但这个金手指的范围是有限的——半径一公里,这就是热源探测器的极限。也就是说,若敌军的埋伏超出这个范围,马悍的金手指就失灵了。
马悍之前频频使用热源探测器之所以无往不利,主要跟地形有关。无论是白山黑水的辽东,还是水路纵横、群山环绕的江淮,因地形复杂,地域切割,通常伏兵都不会埋伏得太远。只须往深山一伏,等你打山下过,想怎么收拾你就怎么收拾你。
而此次中原之行,与以往所见地形大为不同。黄河两岸,地势平阔,不用登高,一目了然,很难藏兵。所以张绣将伏兵放出二、三里之外的山丘下,完全超出热源探测器的扫描范围。
当马悍率兵朝渡口奔行时,由于行军方向是自南朝北,与埋伏在东面二、三里外的张绣大军形成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相交,更不可能拉近距离。这样一来,热源探测器也始终无法探测出西凉伏兵。
如果不是因为那艘槛舸,马悍这一次恐怕真要吃个大亏。
当马悍率军行进到距离渡口尚有里许之时,骇然发现,视屏上竟无半点生命迹象——蓝莹莹一片,什么红点都没有,这怎么可能?!
这异常现象立即引起马悍高度警觉,当即改变行军方向,朝东奔行数百步,终于,视屏上那片密密麻麻的红点,令马悍心沉到谷底。虽然不知对方是怎么做到的,但结果明摆着,他被敌人抄底了。船没了,东归之路也被切断,南边是一个血肉磨盘,唯今之计,只有朝西,以退为进。更何况,还有信鹰的指引。
马悍现在心里憋着一团火,这一个闷亏,吃得太难受了,不管这个抢船的人是谁,跑到哪里,他都要亲手将之擒下,看看对方是何方神圣。
天空依旧阴霾,寒风凛冽,自马悍以下,每一个战士都以葛巾蒙面,戎衣马鬃,俱被强风扯得笔直,几乎睁不开眼。人人埋头赶路,只有几名鹰眼成员,轮流竭力半睁着眼睛,锁定阴沉沉的天空上那个小黑点。
忽然,有鹰眼成员禀报:“右将军,信鹰发出鹰舞。”
马悍抬头眯眼,果然看到苍穹之下,那只苍鹰不断在一个方位盘旋,久久不肯离去。就连马悍这未经训练的人,都能看懂几分,极有可能是……
果然,有鹰眼成员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看了一会,向马悍禀报:“信鹰似有发现……”
前方山丘转拐处,担任前哨的乌追飞驰而返,远远大喊:“主公,发现我们的船只,就在前方大河之上!”
……
槛舸二层飞庐舱室内,贾诩安坐于席,捋着黑亮的长须,看看脚边火盆里的灰烬,再撩起眼皮扫一眼跪坐于前的青年,淡淡道:“你叫什么?”
青年同样淡定回答:“陈行。”
贾诩慢条斯理道:“可有字?”
“仲远。”
“陈仲远。嗯,看来你还有一位兄长。”
陈行脸色一戚:“家兄已逝。”
贾诩轻哦一声,脸上浮起歉然之色:“观君气宇,令兄想必也是位豪杰之士,惜乎英年早逝……可还有弟妹?”
陈行迟疑一下,还是开口道:“……尚有一弟,我与兄长俱不算什么,吾弟方是豪杰。”
贾诩颇感兴趣:“哦,可在这船上?”
陈行摇头:“在汝南老家,原想等安定下来后,再写书信召之前来,为右将军效力……如今,唉!”
“右将军?看来你尚未有资格称马君为主公啊。”贾诩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仲远仲昆意欲为马君效力,并非无望。哦,这一堆灰烬是……”
“这是密……”陈行一直与贾诩娓娓而谈,心中戒备已放下少许,很自然顺口溜出,差点被带进沟里,幸而及时醒悟,瞪着贾诩,闭口不言。
“哈哈哈……”贾诩抚须大笑,连连摇头,“仲远啊仲远,老夫只想确认一下而已。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属于辽东军一个叫‘鹰眼’的组织,你只是其中一名军曹,负责情报传递。这火盆里的灰烬,便是你在被俘前烧毁的密语本。哦,在此之前,你还解开束缚,将那信鹰放飞示警,没错吧?”
陈行沉声道:“足下便是知晓,那又如何?”话刚出口,后膀子便挨了一记鞭笞。
贾诩抬手止住家奴鞭打,捻须沉呤:“鹰飞百里,密语传书,更形成建制,这马惊龙果然有名堂。”
这时忽听陈行道:“莫怪我没提醒足下,我家右将军,不是个肯吃闷亏的主。足下如此算计于他,只怕将军不会善罢甘休。”
贾诩缓缓抬头,目光渐冷:“原话奉还——那又如何?难道他还能追来不成?只怕他早已被张文敬逐出百里,抑或,成为帐下之囚……”
舱门倏地扑进一人,伏地跪禀,声音微颤:“家主,南岸……南岸出现一队骑兵,有、有好几百骑。而且,上游好象还出现了船只……”
陈行腾地站起:“定是右将军……”
啪啪两鞭,打得陈行向前一个趔趄,衣裳崩裂,后背出现两条血印,旋即被几个僮仆摁住。
贾诩脸上毫无半点惊慌之色,只是闭上眼睛,挥挥手:“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
待诸僮仆退下之后,贾诩缓缓睁开双眼,目光灼灼,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长安上下数百里内的船只情况,还有谁能比我贾文和更清楚?没有一条超过百石的船只,而你这条是千石双层蒙甲槛舸……马惊龙啊马惊龙,你这是做茧自缚啊。”
贾诩从容披上一件翻毛加厚的夹袄,在十余僮仆侍卫护卫下,施施然走出庐室。槛舸上下两层甲板,已布满西凉锐士,手持弓戟刀盾,一边监督船工,一边防御警戒。而投降的楼船士,早已被赶到底舱,着人守卫,以免生乱。
船工们神情惴惴不安,却掩不住眼中喜色,虽说西凉人也没为难他们,但他们的家毕竟在辽东,有得选择的话,谁不想重投辽东军怀抱?
贾诩凭栏抬望,茫茫大河,水波卷涌,滩险流急,槛舸犹如一只小小摇篮,随波逐流。两岸芦荻似雪,沟壑起伏,数百骑兵驻马于岸,举刃挥舞,似在呼唤着什么。那面迎风飞舞的白狼猎头大纛,清楚地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贾诩侧耳倾听一阵,没听出什么名堂,皱眉侧首,问身后僮仆:“他们在呼叫什么?”
僮仆们面面相觑,茫然摇头。
后面传来一个粗嗓音:“他们喊的是胡语。”
贾诩扭头,看到说话的是张绣所赠那一队护卫锐士中一个胡卒,贾诩不由来了兴致:“辽东军竟然说胡语,他们说什么?”
那胡卒脸上露出令贾诩心下不安的恐惧表情,声音干涩的道:“昆勃图鲁——贪狼神射!”
下一刻,满船大哗,惊呼盈耳,贾诩霍地回首——但见上游百丈开外,惊涛骇浪之上,两条小船并驾齐驱,在洪波急流中,竟然保持惊人的同速与平稳。
这怎么可能?!
贾诩大奇,以袖挡风,眯眼凝神望了好一会。当那两条小船近至七、八十丈时,贾诩终于看清,原来两船首尾以长条板钉嵌相连,形成连舟,如此对颠簸急流的抵御力大大增强,平稳性能倍增。船上除了几个明显是舟子之外,船首当风卓立一人,手持一张涂着朱漆(贾诩没见过血弓,距离又远,故以为是朱漆)的短弓。
一个人、一张弓,意欲何为?
贾诩皱眉,头也不回问道:“尔等有多少弓弩之士?”
那锐士队率恭敬回答:“有弓手十四,弩兵七人,俱为善射之士。敌只一人,任他有三头六臂,也难敌我强弓劲射。”
那这个人来干什么?送死么?贾诩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见那船上红光一亮,那射手竟将一支火箭搭于弓上。
贾诩的眼睛瞪得几乎与嘴巴一样大——这距离最少有六七十丈啊,哪有人的弓能射那么远?这弓力至少得六石以上,在他印象中,天下至强的西凉军里,也只有一个吕温侯能有此强射之能。
噗!一点火光升空,划过一道长长弧线,飞越数十丈,稳稳落在……船帆上!
这一刻,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帆布本是易燃之物,这一遇上火……
蓬!船帆开始燃烧,而火箭接二连三抛射而来,每一箭都精准射中船帆不同位置——这么大而明显的目标,即便在六七十丈外,只有臂力足够,就算是普通射手,也不会失手。
这一下,方才还自信满满的锐士队率,除了张口结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们哪有能射六七十丈远的强弓手?更何况还是逆风射?
火势越来越大,船帆桅杆烧得嘎吱做响,船上一片混乱,棹卒、船工全像热锅上的蚂蚁,四下奔突取水灭火,连锐士、僮仆都慌作一团加入进去。不少人被掉落的火帆引燃,须发衣衫皆窜火苗,惨叫连声,满地打滚,周围同伴俱遭池鱼之殃,最后拖曳着长长的哀号坠河……
船已不能行驶,甚至在急流中倾斜打横,若不及时靠岸,随着有倾覆的危险。
水火相煎,生死两难。短短一刻不到,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一船人,竟已陷入如此绝境。
偏生在这当口,还有东西来凑热闹,随着一声长唳,苍鹰振翼,从熊熊燃烧的桅帆尖顶一掠而过,火焰似是为长翼带出的风势所激,陡然窜高三尺。
贾诩突然奋力推开以身环护的僮仆,仰天长叹:“原来如此,昆勃图鲁——贪狼神射!”旋即面色一整,双袖一合,向随波飘至的三、四十丈外连舟之上那卓然而立的重甲射手长揖一礼,朗声道,“马君神技,贾诩拜服。不告借取舟楫,实为诩之过也,今原物奉还。”
马悍长笑:“可惜已面目全非,损毁之物,贾文和,你要如何补偿?”
贾诩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悉听尊便。”
这两个前一刻还是针锋相对的对手,这一刻,却相对放声大笑。
在这大河之上,狭路相逢,贾诩纵有千般智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如同烈日之下的冰雪,消融无踪。以力破局,莫过如是。
贾诩笑声爽朗,内心却苦涩,怎都没想到,一向算无遗策的他,竟然连番失算,最后更将自己都折了进去——贾诩打死都想不到,他之所败,非战之罪。
只因这个世上,有一根手指,叫金手指;有一条手臂,叫机械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