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悲喜起落,昨日还是辽东渤海军六十余卒被围投降,今日便变成西凉军四十余锐士被迫缴械。甚至就连一代毒士贾诩,都阴沟里翻船——这次是真正翻船了。
但马悍并未视之为阶下囚,而待之以座上宾。
黄昏时分,船泊于华阴郊外东北的一个渡口,这个渡口此时还籍籍无名,但在后世,却是鼎鼎大名——这就是著名的风陵渡。
马悍留下一队狼骑巡逻,楼船士则于船上守卫,而船工们则连夜加班加点,将备用船帆、桅缆,重新安置,同时给桅杆重新打磨上漆、缠绕加固。
马悍率贾诩、徐晃、乌追及百余狼骑、徐晃的卫队、贾诩的僮仆及投降的西凉锐士,则宿于渡口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庄。
这个村庄不过二、三十户人家,当然不可能容纳得下如此多的人马。在里魁(村长)的安排下,马悍与贾诩及一队狼骑、僮仆入住村庄,其余人马,在村外搭建营帐。
徐晃治军严谨,即便只在野外暂宿一夜,也绝不大意,率领自己的扈从与马悍拨给他的西凉锐士队,勘察地形,安营扎寨,挖壕设栅,布置障碍,一丝不苟。而乌追则率狼骑撒出十里,巡逻哨探,形成外围警戒线。二将一内一外,一静一动,互相配合居然相当合拍。
在里魁让出的小院里,马悍召见了陈行。
马悍并未对投降者加以惩处,在那样的情况下,除了战死,就只有投降一途,马悍不会以后世党人的标准来苛责古人。而且再怎么样,他也得给贾诩面子不是。不过,不惩处并不代表不嘉奖,在此次事件中,有一人表现颇为优异,就连贾诩也为之点赞。
鹰眼军曹陈行陈仲远。
“陈仲远是吧,你很好,现在你是主簿了。”马悍开门见山第一句,就给陈行升了职,但并无赏赐,毕竟陈行只是克尽职守,并未立功。
鹰眼的主簿一职,与县主簿同级,秩四百石,尽管只比军曹高一级,却是由吏升官,性质大不同了。
陈行颇感意外,他认为那只是自己本该做的,或许是因满船同侪的表现太糟,所以方凸现自己的举动特异吧。感激之下,叩谢道:“属下烧毁了密语本,不过,可以重新默写出来。”
马悍讶然道:“可以么?”
陈行信心满满:“可以!”
马悍笑点头:“仲远竟有此异才,难怪国让会选你入鹰眼。”
鹰眼初选是田豫负责的,没点特别才能,哪能入得了这位“北疆之鼎”的法眼。
陈行最后道:“幼弟叔至,有勇力,性沉毅,原引之入将军帐前效力。”
马悍自然笑应:“很好啊,兄弟俱从军的话,辽东郡府在这方面另有优惠,你尽可召令弟前来。”
天色向晚,马悍令人传请贾诩前来共进晚餐。
贾诩很快过来,不过短短半日,这位毒士脸上神情竟显得轻松愉悦,浑然没有被俘的觉悟——尽管自马悍以下,无人视其为俘虏,礼敬有加,但事实就是事实,连保护他的西凉锐士都成了俘虏,身为被保护人又如何不是?
马悍跪坐于案后,肃手一引,笑道:“行军在外,难以精脍,些许粗食,望先生莫嫌。”
贾诩之前是有官职的,而且还挺高:光禄大夫。算起来,还是马悍这个光禄卿的同僚。不过贾诩已辞官,并上还印绶,只保留爵位,故多以先生相称。
贾诩拱手:“叨扰了。”从容入席。马悍敬酒,他便饮;侍卫添肉,他便食,很安逸的模样。
马悍也不说话,二人一副格守古人“食不言,寝不语”的架势。
食毕撒席,马悍令侍从送上餐后果酒,双手一拍,两名侍卫入内,一人将数盏油灯插于土墙上灯座上,另一人则夹着一卷布帛往墙上一挂,躬身退下。
贾诩原本很优雅地品茗着这辽东自酿果酒,微微点头,正想给句评语,布帛霍地垂下,贾诩自然抬头望去。这一望,眼睛再挪不开,一向淡定从容的表情全飞了,定定持着酒爵,完全忘却一切。
马悍很满意贾诩的表情,能让这位智者如此失态,自己这一番苦心也算没白费。
让贾诩如此动容的,当然不是布帛本身,而是上面的一幅图。
大汉疆域与天下格局图!
马悍从还是汉戈部帅时期起,就很注意地形与地图,每到一地,皆观察手绘。当他成为白狼城守后,便派遣大量细作与画工,分赴辽地、草原、幽州、冀州、青州,甚至并州北部,将那里的地形、地貌、势力情况摸底画图。在这方面,中山甄氏帮了很大的忙。
等马悍南下入徐州,转赴兖州后,不但取得徐州、兖州、豫州地形图,更在广陵招募了一部分商人细作,潜入扬州、荆州、三辅等地,收集大量情报,其中地形图就是重中之重。
直到马悍入主辽东,鹰眼正式成立,第一项工作就是综合这几年的成果,整合绘制成各种用途的地图,这大汉疆域与天下格局图就是其一。此图以七种色线,绣成各个不同势力,同时标上名称,一目了然。
此时纵观整个大汉,还没有哪个诸侯有如此新颖直观而又清晰完整的一幅天下格局图势,试想贾诩怎不动容失态?
马悍手持马鞭,状如教授开课,鞭梢一指,首先点到辽东这块以红色标出的势力。
“辽东、辽西、玄菟、乐浪、东莱、辽东属国,哦,还有这个,先生一定很陌生——辽宁。共六郡一国,所领之地,倍于幽州,堪比冀州。这,便是我马悍的领地与根基,先生看如何?”
贾诩指了指某处:“那辽宁郡,似是高句丽故地。”
马悍笑道:“如今没有高句丽,只有辽宁郡。在不久的将来,三韩、沃沮、肃慎也将不复存在,而我辽东,又将出现二郡。”
贾诩眉毛扬起,目闪异彩,继续问道:“辽东情况如何?”
马悍也毫不隐瞒,合盘托出:“人口近百万,积谷近二百万斛,牛羊驼马无数,战马万匹,带甲一万四千,刀枪弓矢充足。但有所需,可支撑一支万人大军一年军事行动。”
贾诩目光灼亮,习惯性捻须,猛然醒觉手上还端着个酒爵,结果漂亮的胡须沾上了果酒……不过这时候贾诩已浑不在意这个了,因为马悍下面的话,令他心腔如受重锤。
“幽州公孙瓒,其势已颓,无非苟延残喘而已。冀州袁绍,其势为天下群雄之冠,一旦攻灭公孙氏,必将兴渡河扫平天下之志。兖州曹操、吕布相争,吕布必败,曹操惨胜。吕布败后只有一条路,奔徐州,投刘备。刘备新主徐州未久,根基未稳,正需一头猛虎为其守门户,吕布最合适不过。如此,数年之内,曹、吕、刘相争仍急。扬州袁术,其势略逊于乃兄,但此人志大才疏,手下无人,虽能雄于一时,但以吾观之,其兴也勃,其衰也忽焉。荆州刘表,单骑入荆,结纳豪族,统合江表,水陆并举,带甲数万。然其人为守成之辈,安内有余,御外不足,兼受世族制肘过甚,难有作为。其余如西蜀刘璋、汉中张鲁,自守尚难,不足为虑。而三辅李、郭,西凉马、韩之流,不过乱世投机之辈,败亡之速,便在眼前……”
马悍侃侃而谈,从天下大势,到各方诸侯秉性才具,麾下人才任用,兵力强弱,治下民生等等,无所不包。
贾诩似是听得呆了,捻须之手,久久不动,突然发问:“如此天下,马君可有意乎?”
马悍笑了笑,长鞭将地图一圈:“天下如局,诸侯为子,我马悍力争当那执棋之人。先以边角成势,然后——一子定中原!”
啪!鞭梢重重点在雒阳!
这是马悍首次对人说出自己对天下局势的理解与个人野望,他不怕贾诩说出去。自打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三国历史上声名赫赫的毒士贾诩之后,马悍便已打定主意,要么,就收了他;要么,就杀了他。总之,绝不会放任此人从自家掌心溜走,逃到他人势力之下。
马悍并不担心贾诩的忠诚问题,好像贾诩这样透识人心、聪明绝顶之人,心里最清楚不过,什么样的人,最值得追随。
眼下的贾诩,正好是无主之人,迫切寻求新主公。从历史走向来看,他下一个要投的,是段煨;再下一个,是张绣。这两位无论哪一个,都不堪辅佐,以贾诩之能,会看不出来么?他只是没得选择而已。
贾诩要投,只能投乡党。这是三国时代的常态,重亲属,重乡党,非此二者极难得到重用。幸好,马悍算起来与贾诩也称得上半个乡党,扶风隔壁就是凉州,这个招揽人的硬件,马悍算是具备了。
现在,贾诩有了一个新的选择——马悍!
这个人,具有符合贾诩心目中乱世霸主的一切条件——有扎实的根基、充足的粮秣、强大的兵力、充沛的兵源……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有着令人吃惊的野望,同时又有足够的才具来衬垫这野望。他对天下大势的走向与分析,许多都与自己不谋而合,有些更深更透,彻底颠覆了他初见马悍时的所有感观。
贾诩以他从未走眼的识人之能,可以断定,此人的确是他前所未见的极具雄主潜力的人杰。更难得的是,对方显然对自己极为器重——那一番话,可不是对谁都能说的。贾诩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嘴里吐出半个“不”字,必定走不出这个屋子。
那么,是要再观察一段时日,还是果断依附呢?
马悍双手负背,踱至贾诩面前,俯身逼视这位无双毒士,目光灼灼:“我不会、也不想说什么得遇先生,如鱼得水之类的话。我只要先生明白一点——我需要你!而你,也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