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国,都昌城,城下是密密麻麻、手持简陋矛殳的袁军士兵,在身后弓弩阵的掩护下,发出涨潮似地呼啸,犹如数十里外莱州湾的惊涛骇浪一般,拍打向孤城。
三国时期,攻城的手段并不多,许多后世的大型攻城器具都没出现。云梯算是这时期比较高精尖的攻城器具了,但精良的云梯制造不易,摧毁却不难。一辆费时费财费力打造出的云梯,内藏数十精兵,常攀到半途,刚发起进攻,就被火油、拍杆、悬车、滚木擂石等守城器具催毁。如此攻城,成本太高。
因此,一种比较“廉价”的攻城方法——蚁附攻城,便是这时代最常用的手段。
这个时候,考验的就是守城者的决心,以及守城器具是否完备了。
都昌算是一个久经战火考验的城池了,且不说中平及初平年间,黄巾为祸最烈之时,曾多次围城,即便经公孙瓒、曹操两位大能屡屡重创之后,依然前有张饶,后有管亥,一浪接一浪地冲击,而都昌城,都挺过来了。
但这一次,它要面对的,不是手持木棍、钯叉的蚁贼,而是曾击败幽州军的正规军队。都昌城,准确的说,是孔融,能再一次挺过来么?
城外杀声震天,箭矢如雨,每时每刻,双方都有数十条性命消失,城内国相府,面对问出同样的话的王修,孔融持麈尾的修长五指依旧稳定,语气淡定:“袁显思号称二万兵马,其实不过七八千之数,倍之于我军而已,兵法有云‘倍则分之,五则攻之,十则围之’。今袁军以倍围我,吾料其必难速下,只需坚守拖至其兵乏粮匮,自会退兵,与蚁贼无异。”
王修眉头深锁,拱手道:“使君,修有数言,冒昧以进,望恕罪。”
孔融摆摆手:“吾与叔治,肝胆相照,但言无妨。”
王修道:“袁军以新募之卒蚁附攻城,以劲卒持戈于后,此为前轻后重之法,不可不察;且袁军弓弩强劲,箭矢充足,虽说攻城之法一如黄巾贼众,但攻击力远在其上,故而以倍军力,亦敢向本城发动强攻,此不可不防。袁显思善战,以田使君(田楷)之勇悍,尚且败于其手下。我军兵寡将微,纵然城坚粮足,能否拖至冬季,令敌疲退兵,尚未可知。为今之计,只有三策可御敌。”
孔融大感兴奋:“三策!好,君且说来。”
王修先伸出一指:“下策为诈降……”
孔融立即否决:“不可!吾知叔治之意,此为缓兵之策,但吾之不取。”
王修苦笑一下,却并不气馁,他也知道以主公的秉性,肯定会否决这一策,故而将之列为下策。只是身为谋士,他必须将所有可能一一列举出,无论取或不取,他都算是尽到职责了。
王修再伸一指:“中策为我军独力支撑,戮力同心,与袁军相峙,最终将敌熬退。”
孔融点头无语,王修这个“熬”字说到了点子上,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的确只算中策。
王修最后挑出一指:“上策则是与东莱太史慈联合,里应外和,必可破袁军于都昌城下。”
孔融又点头,不用说,这肯定是上策,但他也知王修言外之意,东莱出兵,是有先决条件的。
早前,公孙度取东莱时,只拿下十一县,还差最后一县“黔陬”,因实在太过偏远,战线过长,很容易被北海截断后路,故而并未拿下。不过,等太史慈取东莱之后,与北海友好,孔融已将此最后一城移交东莱。东莱全境,已纳入辽东势力。
但是,马悍犹嫌不足,东莱的地形,有一个很大的缺陷,非常影响守御及进击,为解决这个问题,他向太史慈发出指示“东莱西界,必须拉直”。
乍一听,这个指令完全令人摸不着头脑,但打开地图一看,就很清楚了。东莱的地形是个“U”字形,中间生生被北海国打进一“拳”,还伸出一根弯曲的“手指”,可以说除了沿海之地,中央腹地全被北海占了。
放在现代,这就是傻冒,谁不知沿海好?但在两千年前,沿海之地,鸟不拉屎,谁都不想要。
最典型的就是东莱有一个县,名“长广”,而东莱军要进入这个县,必须先经过北海国的另一个县“观阳”,这观阳县就是北海国伸出的那根捅菊花的手指。
要到我的地盘,还得先经过你的地盘,也太奇葩了。所以历史上的曹魏取得北方后,就曾对东莱辖区做了调整,将观阳纳入东莱,并将黔陬摘出,并入新郡城阳郡,看上去像样多了。
而马悍从自身考虑,要求当然更高,他是要把“U”字形,变成“D”字形,也就是把东莱西界拉直,将北海国伸入的那只“拳头”与“手指”割下来——即其治下的观阳、挺县、胶东、即墨、壮武等五县纳入东莱郡。如此,东莱西界将连成一线,扩大三分之一,无论是应对西面的袁氏,还是将来南下挺进徐州之琅琊国,在募兵扩军、调动军队、快速反应上,都有重要意义。
这地当然不是真割——谁都没有权力改变大汉郡国边界,而只是由东莱“接管”而已。将富庶的五县割让,正常情况下,孔融肯定不干,所以,太史慈与吕岱、柳毅等人商议后,决定把这一条做为援助的先决条件。当然,名义上是很正大光明的——为扩军应敌、快速出兵,共拒袁氏。
辽东粮多,北海人多,划出人口较多的五个县给东莱,便于募兵建营,守望互助,的确是两利之举。
此前王修出使东莱,已初步同意这个方案,因为他很明白,辽东军要吞掉北海,并非难事。当年马悍、太史慈双雄闯北海时,就曾以百余精骑破了管亥的上万贼兵,这可是他亲眼目睹的。既然辽东军不来硬的,而是来软的,北海最好也要服软,你好我好大家好。北海眼下的真正大敌来自西面,只有抱着割肉喂狼的精神,把这些辽东狼喂饱了,主公在这北海,才能待得长久一些。
只不过,在没有外部压力的情况下,孔融看了这条款,阴沉着脸,置之不议,这事就这么暂时搁浅了。只是没想到,袁谭的打击来得这么快,现在,他必须做出选择,究竟是割肉喂狼?还是舍身饲虎(袁谭)?
这个选择,似乎不难。
孔融重新翻出那份密议,就着灯光看了良久,听着城外震天价的厮杀声,终于叹息着,在文书末尾戳下了鲜红的大印。
“但愿五县能换来北海的长治久安。太史子义,你要的,我给了,希望此刻你已率大军在驰援路上。”
……
“太史子义此时应当在回辽东的路上了吧?”
说话之人,正是管统。此时他正在府内后堂,手持一卷《尚书释义》的竹简,意态闲适地跪坐于案后品读。
院外阶下伏跪一人,家仆装扮,正恭敬回话:“是,登船北航,声势浩大,至少半城黄县人都看到了。”
“城西的军营、各处粮仓,以及掖国的大营,兵力有何变动?”
“回主人,除了从掖国调了三百护卫北上之外,并无缺员。”
管统微怔,三百护卫,以太史慈的勇武,这护卫人数有点多啊。不过,想想自辽西爆发叛乱之后,辽东也有几分暗流涌动,多带几个护卫也是应有之意,便未深究,挥手令仆人下去。
如此过了数日,黄县一切正常,管统满意之下,当即修书一封,命人快马送往灌亭大营。
这一日,家仆按例向管统跪禀从黄县郡府、各处粮仓、城西兵营、掖国大营收集来的消息,与前些日子的情况并无出入。
管统抬抬手,示意家仆下去,但家仆却没动,神情踌躇,似有未尽之言。管统皱眉,拉长声调:“还有何事?”
家仆惶恐道:“禀主人,有一个情况,不知当不当说……”
管统眯着眼,沉声道:“事关军情,巨细无遗,说错无责,隐瞒必究。”
家仆大汗,伏跪禀报:“小的有一故友,本是牟平渤海军一什长,数日前其兄病故,家人急赴牟平,寻其告假回家治丧。未料想营中袍泽却道其执行任务未归。家人本以为是随太史使君前往辽东了,失望而返。未曾想,两日之后,此人竟出现在葬礼上。家人异之,询问良久,才终于道出实情——此人之前一直在守备城南仓,其兄病故的消息,是牟平袍泽转述的……”
“等等!”管统放下手里竹简,边捋黑须边将家仆的话捋了一遍,“你是说,本应在牟平的渤海水军士卒,竟然出现在黄县,并守备城南粮仓?”
“是,依小的想,这大概是为了加强警备,或许是兵力不足,故而使用水军……”
“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管统眼睛眯缝成一条线,针芒闪动,仿佛嗅到危险气息的毒蛇,“你找些人,把此人弄入府中,我要亲审。”
家仆为难道:“此人未敢告假太久,匆匆参加完丧葬,便返归军营了。”
嗯,在家里绑一个人,问题不大,但闯入军营绑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可还没这本事与胆量。
“那就着人潜入到城西军营详细打探一番——记住要找认识牟平渤海军之人。”管统屈指不轻不重地叩击案面,笑容冷冷,“太史小儿,希望你不要自做聪明,否则,我管统一把火,就能让你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