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彦捧着水囊,大口灌水,一任水渍从口角溢出,衣襟淋漓。最后将水狠狠倒在头顶,浇湿满身,重重将水囊顿地,大口喘气,在马悍温和注视下,将事件原委一一道出。
在马悍离开常山,刚回到辽西不久,中山甄氏,也有一支长长的车马队伍启程,前往辽东。这是一支送嫁队伍,甄氏三女甄沁,出嫁辽东太守公孙度次子公孙恭。
从中山到辽东,可走陆路,也可走海路,海路用时较短,而且沿途尚算平靖,甄氏在辽东的商贾往来,多行此道。但这一次不走运,正碰上幽州大战,青州刺史田楷为防范袁绍混水摸鱼,封锁了渤海与青州,禁止冀州商贾通行。无奈之下,甄氏送嫁队伍只得改走幽州以西。从飞狐口进入代郡,自高柳出关,经弹汗山一路折向东北,过平冈、柳城、阳乐,进入辽东属国。
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虽然行程艰难,尚幸一路平安,沿途各部落势力都给辽东太守与中山甄氏的面子,拂照接待,甚是热情。这种好运一直持续到辽东属国,随之转为厄运。
就在昨日,送嫁队伍遭遇了一支乌丸骑兵,对方突然下手,连人带车,尽数被劫。施彦等随行护卫被关押在帐子里,夜半时趁看守不备,割破帐子逃跑。当时逃跑的足有十多人,先后被乌丸人抓了回去,最终只有施彦成功逃脱……当然,若不是遇上马悍,施彦迟早也要被抓回去。
施彦说完之后,双膝跪地,重重叩拜:“恳请马君务必救回三娘子。甄氏上下俱感大恩。”
马悍摩挲着下巴,琢磨一下,问道:“你们被俘时,有说了这是辽东太守府的送亲队吗?”
“说了,但乌丸人根本不理会。”
这倒奇了,这辽东属国,竟然还有不惧公孙度,公然打脸的家伙存在么?不过想想也不足为怪,这辽东属国就地域性而言,天然归属辽东郡。但其实却是挂在公孙瓒的名下,公孙瓒的一长串头衔里,还挂着一个辽东属国长史的职位呢。而这也是公孙瓒挤身入千石高官的第一个职位,在他十多年的仕途生涯中,有着特殊的意义。
早些年,公孙瓒与叛乱的张纯、张举、丘力居于辽东属国的石门大战,战火差点烧到辽东。之后公孙度经营辽东,公孙瓒掉头南向,与袁绍争雄。这辽东属国的归属。就变得模糊起来。公孙度是想下手,却又不敢,生怕招惹那个煞星,而公孙瓒占着一块飞地。也不吐出,我吃不下,也要梗着你,结果辽东属国就成了一块三不管的地域。
属国郡县官员还好点。毕竟背靠辽东,多有仰仗,政治倾向于辽东多过幽州。但当地胡人却不怎么卖公孙度的账。胡人崇敬强者,鄙视弱者。虽然大家都姓公孙,但辽东公孙与幽州公孙相比,那可差太远了。胡人畏白马将军,可不惧辽东公孙。而且鉴于辽东属国的特殊性,公孙度也不敢妄动刀兵,谁知道会不会引起幽州方面的反弹?所以辽东属国的胡人,尤其是实力强劲的乌丸人,对辽东方面一向不怎么感冒。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公孙瓒灭亡、公孙度称王之后才逐渐好转,不过那是后话了,至少在目前,辽东属国的乌丸人还真不把公孙度放在眼里。
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马悍招招手:“把那两个乌丸人带过来。”
马悍直接用乌丸语,也就是带漠北口音并有少许变音的匈奴语问道:“你们部帐大人是谁?”
一听这口地道的乌丸语,那两个乌丸人忐忑的心顿时安定不少,喜出望外道:“你也是乌丸人?请问是那位部帐大人手下?”他们把马悍当成投奔白狼城的乌丸同族了。
马悍皱眉道:“好象是我先问的吧?”
两个乌丸人连连点头:“我们是峭王部帐左大都尉的部下。”
“峭王?苏仆延!”虽然有点意外,但也在情理当中,因为这辽东属国,正是峭王苏仆延的属地,只是没想到碰个正着而已。
马悍暗暗点头,这样才对,苏仆延再怎么不卖辽东的帐,也不会干出这等公然打脸的蠢事,只能是他手下擅自为之,当下问道:“左大都尉?是谁?”
“峭王长子答头。”
原来是这个家伙,真是有缘啊!怎么每次碰到他,都是抢女人呢?马悍抬头望了乌追一眼,果然,那小子一听“答头”的名字,额头的青筋顿时暴起,拳头攥得嘎吧响,冲马悍重重抱拳:“城守,咱们找这混蛋要人去。”
“城……城守?”两个乌丸人虽然不会说,却也能听懂汉语,顿时瞠目结舌。
马悍展颜一笑:“差点忘了自我介绍,我就是白狼城守,马悍。”
……
在辽西柳城与辽东属国的徙河之间,有一座城池,这就是西汉时的狐苏城,白狼水的支流唐就水(今小凌河)自城南里许处蜿蜒而过,东流而下,奔流百里,注入大海。
不过,到了东汉,城池犹在,却已经没有狐苏城了。这种座城池因为安置乌丸人而成为辽东属国乌丸的聚集地,最终因为高度自治,无论刑兵民事,部众皆谒于各部头人而无视官府,朝廷所设立之县府名存实亡。最后,狐苏与辽西的文成、广成一样,有城而无名,有民而无籍,有地而无赋,最终消失于大汉版图。
这座昔日的狐苏城,眼下就是峭王苏仆延的大本营。不过苏仆延一向不怎么喜欢住在那破败的城里,而是在城南十余里处建王帐视事,只在当寒冬来临时,才搬回城里居住。在乌丸诸王中,苏仆延的帐落上千,控弦八千,实力犹在汗鲁王乌延之上,仅次于柳城蹋顿与上谷难楼。
尽管苏仆延的实力名列乌丸诸势力前三。但昨日长子给他惹下的麻烦,还是令他既生气又忧虑。为此,他将长子叫到王帐内,狠狠地训了半天,最后不忘警告:“……总之,在这件事没处理妥当之前,你不能碰那女人,听到没有!”
答头不甘地低低应了一声,嘟囔道:“孩儿是看到这女子在河边梳洗,美貌过人。这才带人去抢的,当时也不知道她是公孙太守之子的新妇啊!”
苏仆延怒道:“那后来你知道了,竟还将所有送嫁队伍,包括那辽东太守府的迎亲使也一并捉来?你可知这样会给我们惹下多大的麻烦?”
“那公孙度自家郡里的麻烦还多得数不过来,不知有多少世家在反对他,眼下他正四处镇压反对势力,兵力分散,哪会因为一个女人找我们的麻烦……”
“屁!”苏仆延唾了儿子一口,“此事虽不大。却事关颜面,若无说法,公孙度必会发难。”
“人都已经抢到手了,总之是得罪了辽东。就算送回去,再赔礼道歉,那公孙度也未必丢得起这个脸,总会找我们的麻烦。那还不如一家伙全拿下……父王,那陪嫁的妆奁,可真是丰厚啊!你舍得?”
听儿子提到甄氏陪嫁的奁礼。就连苏仆延的眼睛也都亮起来。的确,若是不知道倒也罢了,但亲眼看到如此丰厚的奁礼,再想让他吐出去,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但此事总得有个说法,对辽东那边也要有所交待才好……”苏仆延粗手捋着大胡子,沉吟不语。他倒不惧辽东,谅公孙度也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擅动刀兵,但好歹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才行。
“父王,兄长……女儿倒有一策。”一个朗朗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帐帘一掀,一人入内。苏仆延不用抬头,就知道说话的人,是他的次女真果。这是一个身材略胖,圆脸细眉的少女,一身厚布胡服,掩不住胸前两团鼓鼓的肉团。
当初答头欲强娶念奴时,曾说是为了给自己的妹妹做个伴,原来他还真是有个妹子的。
苏仆延眉头一皱:“你有什么办法?”
真果细眼一翻,没好气道:“难道父兄忘了‘抢亲’旧俗了么?”
“抢亲!”苏仆延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真果接着道:“咱们就说,此次之事,乃依旧例‘抢亲’所致,并无冒犯之意。公孙家若想讨回人与财物,就按抢亲的规矩,让那公孙恭本人或其门客前来比试夺亲。到时我们可以故意输给他,这样既让他有面子,同时依旧例我们也可留下一半财物,如此便无可指责。”
“好计!”苏仆延大喜过望,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对啊!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个风俗呢,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父子二人相视大笑,笑声未已,帐外突然跪伏四个满身泥尘的乌丸人,叩头请罪:“大人,我们追杀逃俘,人没抓到,折损了十余兄弟。”
“什么?”苏仆延父子勃然大怒,“一个人就把你们弄成这副鸟样!难道他是马惊龙么!”
其中一个乌丸人嗫嚅道:“我们被白狼城的军队所袭,故而……”
白狼城!马惊龙!不会那么巧吧?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正想再问,突见远处一骑急促奔来,声音惊惶:“辽东骑都尉、白狼城守马惊龙前来拜会大人!”
马惊龙!真果眼睛一亮。
苏仆延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响才问道:“他……带了多少人马?”
“五十余骑,还有数十役夫。”
苏仆延心头一松,轻轻呼出一口气,正想跟儿子商量,可一扭头,却发现儿子神情不对。
“他来了……”答头喃喃自语,牙齿咬得咯咯响,目露凶光,伸手握住腰间割肉刀,拔腿欲走。
苏仆延厉声喝道:“答头,你干什么?”
“父王,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他只带数十骑,来到咱们的地盘……”
“混帐!”苏仆延大怒,一巴掌搧在儿子光脑门上,打得发辫飞起,“什么机会?杀了他?我苏仆延与马惊龙有仇么?你跟马惊龙有仇么?就因为他曾经射杀你一匹马?马惊龙是什么人?辽东骑都尉、白狼城守,武力绝人,手下拥兵数千。前有轲比能被打残,后有乌延被覆巢。你以为我苏仆延部比他们强多少?如此强梁,我等交好尚且不及,你竟然还想与其交恶,以之为敌!何其愚蠢!”
答头也意识到自己被昔日羞辱蒙了心,差点惹乱子,却兀自不服:“可是他来拜会父王,明显不安好心,十有八九是冲着那批财物来的。”
苏仆延冷冷道:“那又如何?难道我们又是好惹的?哼!不管他来意如何,想从我苏仆延嘴里夺食,那就要看他这只狼的爪牙有多利!传令,请贵客进城!”